一抹沧桑
作者:陈玺 | 分类:都市 | 字数:66.3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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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九
老五不再整天在地里转了。他戴着塌塌草帽,提着担笼,凡是自己有亲戚的村子,他就会来到生产队的饲养室,和饲养员聊天,端详槽头的牲口。一个月下来,他对附近几个村子牲口的情况有了大概的了解。没事的时候,他一个人靠在门前的门扇上,耷抹着眼睛,将每个牲口的情况在大脑里回放着。经过反复比较甄别,他心里有了目标。他提着担笼来到亲戚家,聊上一阵子,探问亲戚家分队,有没有买队上牲口的意向。当得知亲戚家没有钱买牲口,他就会向亲戚家交底,委托他们帮助自己买队上的牲口。
院子的牲口槽成形了,老五还是每天淋水,他用麦草将水泥槽盖住。如果村里有人串门,看见院子里的东西,他会说那是给孙子做的水泥黑板。觉民擦着汗,在壕里打胡基,队上的社员从壕岸上经过,疑惑地问:“咋的啦?你大又要盖房了?”
觉民提着锤子,抹着额头上的汗,嘿嘿地笑着。
八月中旬,醒民收假前一个星期,老五找了两个匠人,在大家的帮忙下,加班加点,用了三天,将牲口圈盖起来了。槐树寨的村民看着新房,纳闷柴房也要盖成这个样子。老六叼着烟锅,看见老五正在门前收拾泥块,走过来站在他后面,咳了几下,攥着烟锅说:“五哥,你总是先人一步。看这阵势好像是牲口的圈房,起码能拴上四五头牲口。”
老五停下手里的铁锨,回过头看见老六眯着眼睛的脸,并不接他的话。转了个方向说:“今年雨水好,烟叶子厚实,到屋里给你包上一包旱烟。”
老六也不客气,撩着长腿,忽闪着进了院子,看见墙根下一摊麦草秸。他走过去用脚撩开,转过头问:“这是啥东西?”
老五将铁锨靠在枣树上,抬起头说:“给孙子做的黑板,现在娃学习要紧!”
老六用脚踹了几下,笑着说:“你骗得了别人,骗不了你兄弟。这分明就是一个草料槽子,是喂牲口用的!”
老五前面走了,嘿嘿着就是不接话。
玉米棒子上的红丝缨缨变干了,公社开始部署分队。先是将大队的干部集中轮训,干部们学习结束后,回到村子里,蹲在树荫下,给群众介绍这次分队的做法和要求。槐树寨的村民端着老碗,圪蹴在树下,听着喇叭,分享着各种渠道的消息。老五还是不愿意凑热闹,他靠在厨房的麦囤前,觉民会将社会上各种消息讲给他听。
智亮不时也会靸着鞋,哧嗒着走来串门,蹲靠在老五家厨房的门扇上。他不仅讲消息,而且会将各种政策和消息放在一起对比分析,更加难得的是,他会对政策的趋势做出预判。他喜欢和老五絮叨,老五会将社会放在历史故事和人情回归中掂量。老五认为历朝历代,凡是农民静心农事,安心侍弄土地,一家人就能吃饱肚子。家里有人读书明理,就有个盼头,那就是好政策。凡是老天不折腾人,都是人在折腾人的社会,都是不好的。
夜静的时候,老五不像以前那样,倒头就会起鼾。他躺在炕上,看着窗外月光下婆娑的树影,想起入社时的人和事,再回想二十多年生产队的生活,他感到主要还是人心散了。原来有地的人家,种自家的地,把土地看成自家的命,用敬畏的心感念上苍,祈求老天风调雨顺。自家占有的土地的面积,和老天的垂爱怜怀,决定自家生养繁衍的速度。
地主选择着佃户,佃户也在选择着地主,最后形成的租约关系,其中也添加着人情的因素。勤劳本分,精于农事的佃户,对地主来说,是寻寻觅觅中无妄地选择。本分厚道仁善的东家,亦是佃户理想的诉求。在选择和被选择中,人情利益得到了均衡。地主家注重一个好名声,自家的社会威望和在佃户心目中名声好了,这是小地主本分地成为大地主的基础。
刚入社那会儿,社员们虽然惦记着自己入社时交给生产队的牲口和农具,却有一团火热的心。大队跟着社会形势的跃动,通过不断变换花样的运动,抑制了农民的私心。老实本分的农民就像棋盘里的棋子一样,他们没有强烈的政治诉求和意识,在懵懵懂懂中被贴上各种标签,时不时让善于算计,又会给别人贴标签的人捣腾几下。人心和土地的感情离了,人和人的本分淳朴的感情不断在政治箩筐中筛着,静止的颗粒在不断旋转中有了静电,一旦碰在一起,就会火花四溅。
老五睡不着觉,他坐起来靸着鞋子,走下炕来到后院,端着梯子进了厨房,顺着梯子爬上阁楼,在一堆古旧的杂物中摸索着,取出了一根红絮絮的铜铃铛。在墙角翻起一只鞍套,拿起来,拍掉上面的灰尘,捧在手里,借着昏黄的灯光翻来覆去端详着。他将两件东西拿下来,放在炕上。那串系在牲口脖子底下的铜铃铛是祖上传下来的,解放前,他在塬上收买农家棉布,牵着驴到甘肃,用布换成粮食,再运回塬上。驴脖子下系着的铜铃铛在寂静的崖涧回荡,每当沟堑中潜藏危机的时候,老驴就会昂起头,对着天空喷气,铃铛也会发出阵阵异样的响声,老五就会醒过神来,机警地巡视着四周。
那副牛皮做的鞍套,是老五买了一头骡子时,狠下心买的。用了没有多长时间,入社时他舍不得交出来,藏匿了起来。看见铃铛上的红絮絮裹着几粒老鼠屎,他手捻了几下,尘粒掉了下来,老五突然感到自己也老了。鞍套上的牛皮已经翘了起来,好在针线密实,看起来还是那样的结实。开缝的地方露出了褐色的棕丝,摸起来肥嘟嘟的,依旧还有弹性。老五提着铃铛晃着,随着一串串响声,后院鸡架上的鸡咕咕叫着,猪也在哼哼。他将铃铛系在窗棂上,看着在白色窗户纸背景下摇晃着,他似乎走在了一望无际,临风纵览天宇的塬面上。他枕着鞍套,看着铃铛,听着响声,在回忆和遐思中耷抹着眼睛,进入了梦乡。
孙书记带着德文来到槐树寨,带着四个生产队懂牲口的社员,跟着队长在饲养室里给牲口评价格。饲养员将牲口牵出来,一群人抽着旱烟,围着牲口走上几圈。他们拍拍牲口的臀部,撩起蹄子看一下,最后走到牲口前面,一个人挽着笼头,一个人翻起牲口的嘴唇,用料叉撬开口腔,看着牙齿。然后蹲在一起,合议牲口的价格,由德文和生产队会计记下来。孙书记知道槐树寨最懂牲口的就是老五,他捎话让老五一定要参与评定牲口的价格。老五内心铆足了劲,准备出手买牲口,他怕事后村民说闲话,就推托了他的邀请。他戴着塌塌草帽,弯着腰盯着地面,依旧蠕动在田间地头。
老五正在东北的公墓地里割草,听到大队广播,说下午槐树寨分生产队的牲口。他站起来,脱下草帽,快步走到渠岸上,耳朵朝着村子的方向,细致地听着。他走下渠岸,坐在草堆上,眯着眼看着成片黄中泛绿的玉米地,感叹生产队就这样结束了。不远处的玉米梢晃动着,他知道那是队里的社员在掰苞谷棒子。
老五戴上草帽,将一堆青草装进担笼,担笼系由于青草的挤压,流着草汁。他将草担笼架在肩上,一只手举过头顶扶着,一只手拎着镰刀,弯着腰向地头走去。智亮看着他扛着草担笼过来,笑着让他歇息一下,站起身来帮他卸下担笼。栓和和养地在田头点了一堆火,用树枝拨动着火堆里的苞谷棒子,黄青色的苞叶退去,露出了一粒粒焦黄的玉米。栓和捡起一条,一边吹着,一边在两只手掌间来回倒腾着。等到不烫的时候,他撕开了残留的玉米苞叶,递给老五说:“五伯,这是生产队的嫩玉米。现在不吃,恐怕这一辈子再也吃不到了!”
智亮抠下玉米粒,放在门牙上,用舌头拨弄着。他倒弄出玉米粒的瓤,啜掉皮,慢吞吞地说:“这生产队最值钱的就是槽头老弱瘦残的牲口了,牲口分了,就剩下分地了。”
老五咬了一口玉米,嚼着说:“分了省心。一群人在一起,整天是是非非,哪有心思干活。这一帮子人在一起,互相关怀着珍惜着,就说明大家在一起还有必要。如果人不爱人了,碰了面就觉得心里堵得慌,就该分了。这和大家族分家是一回事。”
槐树寨的村民知道下午要分牲口,端着老碗来到饲养室门前,他们站在牲口后面,一边挑起面条,在空中吹着;一边看着一排牲口的屁股。牲口晃动着屁股,摆动的尾巴就像鞭子一样,从大家的脸前掠过,哗啦啦的尿流激起下面的尘土,凝成一粒粒土丸子,沾在社员们腿上。大家指着牲口品评着,宏斌问边上的陆军:“你大是饲养员,知道哪头牲口好,到时牵上一头回去!”
陆军咧着嘴,实诚地说:“就是白给我们一头,咱也养不起,人都吃不饱肚子,就别说牲口了。”
马九叼着烟锅,听到陆军的话,从槽头走了过来。他瞪了儿子一眼,陆军赶紧低下了头。他咳了几下,瓮声瓮气地说:“咱就别想了,人家有钱,把饲养室都盖好了,就等着牵牲口了!”
孙书记和德文来了,宏斌招呼大家来到饲养室门前。他们围在老槐树下,宏斌站在粪堆上,指着大队干部说:“现在咱分牲口。大队组织一帮人给每一头牲口评了价,我等一下公布价格。这牲口是活口,差别很大,上面的意思是定个价,由生产队社员来买。几家都想买一头牲口的,最后抓阄决定买家。牲口卖下的钱,上面不要,到时按照工分分配!”
孙书记使劲抽了口烟,烟熏得他眯着眼睛。他挥着手问:“看社员们对这个方案有没有意见?”
社员们抽着旱烟,愣愣地看着,心里还在嘀咕着这二十多年的生产队,说分就这样分了,好多人心里还是有点伤感。看见没有人作声,孙书记让宏斌公布牲口的价格,每说出一个价码,栓和就用粉笔在牲口的屁股上写上一个数字。
大省摸着牲口的耳朵,在每头牲口前面端详着,他从能不能干活的角度审视着。智亮不看牲口的屁股,他站在牲口前面,扑闪着长长的眉毛,盯着牲口的五官端详着,好像在给牲口看相。老五圪蹴在远处,他评判牲口的标准是不怕瘦和没有力气,只要年轻,骨架好,最好是母的,可以生牛犊下马驹。底牌他已经给觉民说好了,他关注的是那头老母牛和母驴。看见大家都围在其他牲口旁品评着,他心里放松了一些,估计没有人和自己竞争。
马九蹲在自家门前的麦草垛边,不停地吸着旱烟,青烟不停地从口鼻里冒出。自己喂了多年的牲口,现在分牲口,自家不能牵一头牲口回家,他感到有点丢人。他正在托人给陆军说媳妇,彩礼成了他心里的一道坎,哪里还有心思买牲口。生产队这么多年,他觉得自家几个精壮的劳力,辛苦劳作了一年,没有劳力的人家跟着他们一起分粮。每想到这里,他就气不打一处来,总觉得自家吃亏。几个儿子在队上,社员们见到他都很客气,即使自己叼着烟锅说一堆硬气的话,大家都会嘿嘿地应着。现在生产队垮塌了,原本期望凭借自家的劳力做务好庄稼,不再为其他社员做贡献,那时全村的人都会羡慕自己。现在看来,自己除了劳力丰富以外,并没有什么优势,倒是那些没有什么劳力的家户慢慢闪现了出来,成了村子人羡慕的对象。想到这里,马九有一股强烈的失落感。一堆儿子原来是他的骄傲,长大了又成了一道道坎。
马九瞥了一眼同样圪蹴在远处的老五,心里一阵火急,就感到一口痰卡在喉咙,一阵剧烈的咳嗽,总算将浓痰送到了口腔。他憋着气,让痰球在口腔里翻滚着,感到差不多了,张开口,痰球借着离散的惯性,一个切线飞到地上的草堆里。自家的老母鸡看到草堆里飞来一个天外来宾,抖动着已经不能再飞的翅膀,咯咯地跑了过来,后面跟着几只粉嘟嘟的雏鸡。老母鸡爪子和嘴巴并用,刨开了草堆,看到一个肉嘟嘟黑乎乎的扁球躺在地上。它用爪子拨弄了几下,没有动静,就开始啄了起来。雏鸡晃动着屁股,跟着母鸡啄了起来。马九看着老母鸡抖动着嘴巴,一颠一颠地吃着自己的东西,他突然想起那天阉牛犊,牛犊看到黄狗撕扯着自己的卵蛋时那无奈的伤感。
宏斌走到每个牲口的屁股后面,手里拿着本本,指着屁股上的数字,看有没有人举手。好多社员感到分队以后没有牲口,很难种地,于是临时合议,兄弟两家合在一起买上一头牲口。老五买回了那头老母牛,那是自家入队时牵给队里黄牛的后裔,也算是重新回到了故里。那头老驴臀部掉了一大片毛,颤巍巍地站在树下,好像随时都要倒下了。轮到老驴的时候,社员们觉得驴干不了活,还要草料伺候着,定价也不低,没人有买的意向。老五站起来,走过去解下缰绳,对宏斌说:“就这个价,我要了!你将铡刀也卖给我。”
孙书记走过来,挥着手说:“铡刀就算搭送的!”
看着老五弯着腰,牵着老驴走了,马九感到莫名的恓惶。他站起身,独自来到壕岸边,看着夕阳照在东边的老崖上,下面在阴处,上面在阳处。阳光中的黄土透着黄灿灿的韵味,崖头上是秋风中摆动的野花和野果。他靠在玉米秆上,咂摸着旱烟,默默地注视着崖头由黄变成青色,慢慢地暗了下来。他怅然地站起来,下意识地荡回家里,看见老婆正在和几个儿子坐在院子聊天。看见马九回家了,老婆回过头说:“没做饭,饿了有馍哩。”
马九嗯了一声,走进厨房,揭开水缸上的玉米秸盖子,拎起案上的马勺,舀了一瓢凉水,咕噜咕噜喝了。他抹了下巴上的水,揭开馍笼,拿起一片黄色的玉米塌塌,从碗里拈起一块腌萝卜,吃着走向饲养室。
推开饲养室的门,马九摸着门背后的开关绳子,拉亮了电灯。他坐在炕边上,一边啃着塌塌,一边呆呆地看着槽头,再也看不到交头接耳的牲口了。他走到槽头,看见槽里还有剩下的草料,依稀可见牲口嘴巴啃草的痕迹。水泥做成的槽子靠在牲口圈的一侧,被牲口的脖子长年累月搓磨,光溜溜的,好像一块青石。他看着槽头的料叉,捡起来在槽头挥动了几下,才意识到牲口没了。走到牲口圈,他看见一摊摊尿塑成的泥迹,老牛的一坨坨屎和马驴的一串串屎丸。他给手掌上吐上唾沫,来回搓了几下,抄起铁锨,铲起干土垫着。突然,马九停下了,他默然地蹲在炕沿上,抽着旱烟,嗅着牲口的屎尿和草料的味道,他仿佛看到了满槽的牲口。
老五牵着牛和驴回到家里,将牲口拴在院子的枣树上,唤来两个儿子,后面跟着两个孙子,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水泥槽弄了出来。他们用院墙下的碎砖砌了两道墩,抬着将水泥槽放在墩子上。觉民搬来铡刀,老五将担笼里的青草掏出来,觉民掌铡,他跪着把青草送进了铡口,随着吱吱声起,细碎的草秸像草墙一样,翻倒在铡刀另一侧。醒民从后院转来老瓮,挑了一担水,将老瓮盛满。老五走到厨房,提来半口袋麸子,他将青草抖搂在槽里,撒上麸子,淋上井水,用棍子拌匀。他将牲口牵过来,松开缰绳,由它们任性随意。
夜深了,爷仨蹲在槽头,瞧着牲口吃草,畅想着未来的日子。老五让觉民拉来架子车,在车辕上架了几块木板,算作临时的床铺。他走进厨房,夹着自己的铺盖放在架子车上。觉民让父亲回屋睡,老五就是不肯,他支走了儿子,弯着腰围着牲口转悠着,不断地加着草料。困乏的时候,他坐在架子车上,月光从头门的缝隙中洒落进来,尽管他感到眼皮打架,呼吸加重,还是舍不得闭上眼,他要多享受眼前这份景致。公鸡打鸣的时候,他下了架子车,给牲口加上最后一槽草料,一连打了几个哈欠,枕着鞍套,脸上颤着笑容,鼾声恰似锣鼓队,迎送他进入梦乡。
东方泛白,公鸡站在院子的墙头,振翅高歌。老五一骨碌从架子车上面爬起来,他下了车子,看见老黄牛卧在圈里,耷拉着眼皮,嘴巴还在反刍着,唇上淋着拉丝的黏黏的口水。老驴耷拉着耳朵,两条腿对角用力,另外两条腿弯曲休息着。他抄起铁锨,铲了几锨土垫了圈,又用门背后的扫帚将槽前圈后清扫了一遍。他抽掉门闩,吱扭打开头门,一阵清风从门框中袭来。他背着手,走到涝池边上,看见挂满水珠有点泛黄的杂草在晨曦中抖动着。老五顺着斜坡走了几步,感到脚面上湿湿的,看见黑绒布鞋上挂了一层水珠。回到家里,他喔喔地喊着牲口,将牲口牵到涝池边上,放开缰绳,任由牲口踩着露水,在朝霞中撒欢仰头喷气和嘶叫,尽情享受着晨露和青草。
槐树寨的人跟着日头起身了。村子里回荡着刺啦刺啦扫地的声音,接着就是吱扭的开门声,各家的厨房飘起了炊烟。家里人多的,早上起来茅房不够用,成年的男人舍弃了农民对屎尿的钟爱,叼着烟锅,披着夹袄,迎着初秋的晨风,喀喀着走到村头。他们站在没有人的田头或者麦草垛子后面,一面聊着天,一面抖着胯下的物件嗒嗒着。看见牲口在涝池边吃草,村民们走过来,蹲在老五身旁,好奇而又羡慕地聊着天。马九蹲在饲养室前的槐树下,远远看到大家走到西头,围在老五周围,有说有笑,莫名的失落袭上心头。
早饭后,老五带着觉民,操着头,来到后院的猪圈前。他走到墙角,用手刨掉一层土,里面露出了青色的石柱。他们小心地用头松开了边上的土,露出了一人多高的拴马柱。抬出石柱,孙蛋端来洗脸盆,用洗过脸的水倒在石柱上,用抹布擦干净柱子。老五扛着头在门前转悠了一会儿,站在隔壁界墙线上估摸了一会儿,开始在门前挖坑。觉民用铁钎子蹾着,跪在地上用手刨出里面的土,最后将石柱埋在坑里,边上塞上砖块和碎瓦。老五将牲口牵到门前,拴在拴马桩上。阳光下,拴马桩桩头好像猴子一样的额头泛着光,似乎在感谢老五又让它重见天日了。
一个星期以后,老五托亲戚买的枣红马牵了回来。当他牵着马从西边桥上经过的时候,随着马尥着蹄子,一阵长啸,马路和田间地头的人纷纷回过头来,盯着高耸的马头和马头下低矮的老五。他将马拴在石柱上,村子的人围过来,摸摸马鬃,拍拍马臀,拿着草枝喂着马。马九从空荡荡的饲养室走出来,看见老五门前拴着一匹枣红马,他默然地看了一会儿,喀喀着回家了。
老五用扁担挑着担笼,带着两个孙子去割草。他蹲在渠岸上,一个下午没有起身,后面留下了一堆堆青草。孙蛋和毛蛋割上一把草,就随在爷爷的草堆里。爷孙装上草,挑着担子,前后担笼边上走着两个孙子,一起回家了。田头歇息的邻里嬉笑着,让老五歇一会儿。老五笑着应着,反倒加快了脚步,他要早点回去,伺候自家的牲口。草草吃完饭,他撂下碗,回到槽头,忙个不停。得闲的时候,他总是盯着槽头,脸上露着笑容。有了牲口,老五很少和家人说话了,他的心在门房的槽头。觉民妈看着他风风火火的样子,吃完饭总是奚落着说:“快去,跟你的牲口过活去!”
老五从不上气,总是恬然一笑,摸着眼睛,匆匆回到槽头。
老五正在给牲口拌草料,老六闪了进来。他站在老五身后,吧嗒着烟。他知道是老六,并不理会他,僵持了一会儿。老六咳着说:“这十天半个月,你就从贫农代表变成了富农了。往后再置办一些地,就成地主了。咱老陈家人老几辈都没有出过地主,你算给祖宗争光了!”
老五知道兄弟没有把自己当外人,说话也不忌讳。他放下手里的料叉,笑着说:“咱祖上从来没有过党员,你算是头一个,要说光宗耀祖,那也是你的功德。周家那么大的过活,不是也让你管得服服帖帖的。”
老六摘下烟锅,扑哧一笑,晃着头说:“平时就看见你提着担笼,在地里转悠,没有想到你说话蛮筋道的。”
老六走过来坐在架子车辕上,拍了下老五的胳膊,低声说:“好我的五哥哩!兄弟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,农活不行,对上面的政策掐算得比你强。你就消停点,再不要冒了。过几年,国家再将土地收回去,重新评定成分,到时我又是干部,我该咋办呢?你就不要再给我出难题了!”
老六出了老五家的门,向东边走。马九坐在门前的石礅上,看见他走过来,挥着手让他过去。看着老六圪蹴在对面,马九哼啦了几下,摇着头说:“你家和我的情况差不多,劳力最多。这么多年,咱对生产队贡献最大,心里想着的就是公家,自己也没有多少积蓄。你看着这一分队,原来不好好劳动的人家,摇身一变,成了富农,咱还和入社以前一样,还是个老实本分,就知道干活的农民。你说这公平吗?”
老六摇了几下烟锅,笑着说:“老五虽然是个农民,他七八岁就是个孤儿,和我八爸一家过活着。解放以前,人家就在甘肃那边贩布和粮食,日子过得比咱舒坦。入社的时候,你带了什么,人家是牵着两头牲口进去的。这些年,他的生意从来就没有断过,人家有钱买队上的牲口,那是人家的本事。”
马九咳着,吐了口痰,扭过头去,一副不服气的样子。停了半晌,他问:“老六,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,你说这共产党就是共产以后的党,会不会再过几年,又成立生产队,重新划分一下成分?”
老六磕掉烟灰,瞅着天上的太阳,叹着气说:“那也难说,按说共产党不会让咱穷苦百姓一直苦下去。”
马九眼里突然泛起亮光,他挺直身子,将头往老六这边凑了过来。老六搓了下脸,感慨道:“下一次入社,估计咱这一辈人是赶不上了!”
马九听了这句话,挺直的身子蜷缩了回去,偏转的头走在半道上,又回去了。
智亮走到老五门前,笑嘻嘻走到枣红马前面,捋一捋马鬃。马仰起头,两个好似核桃一样大小的鼻孔中,突然喷出两道白色的气流,碰到他的脸,又折返回去了。他抹了脸上混着草料味的湿气,走过来蹲在老五边上。老五问:“你算算这头牲口能不能生养?”
智亮站起来,看着牲口的头,掐算了一下,笑着说:“这头驴应该可以。老黄牛就像四五十岁的妇女一样,伺候好了,或许还行,我看悬乎。”
老五听着智亮有板有眼的道理,嘿嘿应着。智亮盯着枣红马,说:“这匹马没有生养的神气,就是一个好劳力!”
老五扑哧笑了,转过头说:“你真是个半仙,那是一匹儿马,能生养吗?”
智亮站起来,走到马后面看了一下,笑着说:“老五,我是看相的,从来不往后面看。无论咋说,我还是对的!”
老五提着担笼,来到镇上的医院。看见中药铺前面的台阶上倒了一堆药渣,他给抓药的医生说道了一番,装了一担笼药渣回来。他将中药渣倒进面汤锅里,拉着风箱煮了一会儿,倒进桶里。他来到槽头,用筛子将青草倒进槽里,拌上面汤药渣,然后将牲口牵进槽头。老五要用中药渣给牲口清清肠胃,为追肥做准备。
蹲靠在门扇上,偏西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。老五挎着草枝,看着三头牲口晃动着尾巴,互相挤弄着,噗喋吃着混着中药渣滓的草料。他知道地待人不薄,它生出田禾青草,滋养着人和禽畜,田禾的根须带走了地上的土,人要将自己和禽畜的屎尿用土拌着,回馈给大地。地越来越高了,人去地里都是上坡,上坡是辛劳,更是人对大地精心侍弄的印证。虔诚的心在上坡的辛劳中,就像虔诚的教徒要匍匐爬行一样。
在老五的心目中,牲口既可以干活,还可以生崽,更重要的是牲口是一个肥料转换的机器。麦草入口,牲口有了体力,长了肌肉,将枯黄的草秸转化成了好似馒头和花卷一样精美的粪坨。那是大地美味的佳肴,大地吃了就会更加有力,就会将力气转化成粮食,回馈给农民。老五看着老驴胯下一摞黑褐色的粪丸,他纳闷老天的神奇,白啦啦的麦秸混上青草,洒上水,经过牲口的转化,就成了大地的食品。大地给农民白面馒头,农民将形状近似的粪坨送给大地,那也是大地的蒸馍。
玉米棒子掰完了,生产队集中交了公家的秋粮以后,为了尽快完成分队的任务,宏斌按照分粮的标准,将带着壳壳的苞谷棒子分给了社员。分地开始了,社员们跟在宏斌后面,先是抓阄,决定分地的顺序。为了确保公平,生产队的每一块地都按照户数分成一条条。丈量结束,分地的社员在大队干部的监督下,立马在田头砸下削尖了头、上面抹着红漆的木橛。分到地的社员要么举起头,将木橛再往下砸上一截,要么按照各自的方式在地头做上记号。
分到地的社员好像吃了枪药一样,内在的热情被引爆了。男女老少一起下地,前面的人提着镰刀,将飘着黄叶的玉米秆子割下来;中间的人用架子车将玉米秆拉到田头,摞起来;后面的人抡起头,挖下玉米根。地里的玉米清理完成,临界的农民站在田地的两头,互相指挥着在地里砸下几个树枝,两边的人家在木橛和树枝间拉上线,用铁锨和锄头刨起土,垒成两家分界的地梁子。
天下起了蒙蒙雨,地面湿滑。村子来了卖小麦种子的人,他叫喊着,向围拢过来的村民介绍种子的情况。村子的人无论家里情况咋样,都要勒紧裤带,先买下麦种子。收了玉米的田地,上面裂着一道道口子,就像晒干了的锅盔。为了尽快下种,有牲口的套上牲口,开始犁地。没有牲口的用铁锨翻地,用锄头挖地。后来,家里有劳力的,干脆套上犁铧,老人扶犁,年轻人在前面,弓着身子,将粗粗的筋绳搭在肩上,好像纤夫一样拉着犁。
老五吆着牲口,套上犁铧,在地里犁地。歇息的时候,看见马九扶着犁,陆海空在前面拉着犁。他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感觉,解放前的佃户不就是这样嘛!解放后分到地的贫农不也是这样嘛!他好像回到了过去。他感到自己不能就想到自己,虽然分队了,大家在一起劳动了二十多年,人的情分不能没有。他犁完自家的地,又帮着老七和十一犁了地。
智亮本来就没有啥力气,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卖力地干活,依旧没有什么进展。老五让觉民吆着枣红马,来到他的地头。觉民勒住马,对田里喊道:“我大让我给你家犁地!”
智亮忽地站起来,心里有一丝的感动。他收拾了地里的农具,勒着马的笼头,将马牵到地里。看着黄土在犁铧的弓弯处翻滚着,犁铧一闪一闪的,他走到犁过的地垄前,抓住一把松软的泥土,在手里揉搓了几下,感到黏黏的,好像渗着油汁。他捧起一撮土,在手掌里攥了几下,土凝结成块,上面印着他的手印,他放在鼻翼嗅了嗅,体会到了泥土的芳香。智亮从内心里拒绝土地,他认为自己适合在城里生活。他和抽着旱烟,抡着头的农民不一样,他迟早要离开土地,到城里去生活。
马九家人多地多,他扶着犁,几个儿子在前面拉着,在地里犁地。大省赶着牛帮他在另一垄地犁地。他看着大省挥着鞭子,不断吆喝着老牛。马九二十多年没有试过人拉犁,他看着大省吆牛,他慢慢地跟着,在空中挥着手,来回晃动着犁把,喔喔地吆喝着。陆军低头拉着犁,听见父亲的吆喝,慢慢感到不对劲,看见田里的人停住了手中的活,向他们这边张望,前仰后合地笑着,他明白了父亲用赶牛犁地的方式使唤着他们兄弟。他回过头来,瞪了父亲一眼。马九没有明白过来,以为陆军要偷懒,狠狠地将他的眼神逼了回去。他感到了父亲的威严,低下头看着地面,弓着身子,艰难地向前吭哧着。
老七和智亮扛着农具下田回家,看见大省赶着牛帮马九犁地。老七头瞥了瞥,让智亮看马九爷子们,咧着嘴说:“分队好!好多人有劲没地方使,现在好了,总算有了用场了。”
智亮慢下了脚步,问边上的栓和:“你们学过马力吗?”
栓和点着头。智亮说:“你看那匹老马拉着犁,陆海空三个人也拉着犁,速度差不多。如果是那匹老马的力量是一马力的话,那么陆海空三个人每一个人的力气就是三分之一马力。你还别说,这个力学单位蛮具体的。如果看不到今天的状况,恐怕对马力的认识就没有这么深刻了。”
三队分队的时候,老六家买了一头老驴,其他牲口都被地主富农家买走了。他感到这么多年不断征缴地主富农的浮财,没有想到政策一松,他们的浮财又冒了出来。他和原来一样,很少下地,叼着烟锅,在队上空荡荡的饲养室转悠着,力图回忆自己主政生产队时的辉煌。
老六回到自己门前,蹲在碾子上,他感到这世事变得太快。头顶上的树枝抖动着,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跃动着。他感到脖子后面凉凉的,嗅到一股臭味。他伸出手在脖子上摸了一下,看到手指上沾满了绿不拉唧有点泛白的鸟屎。他感到莫名的悲凉,难道世事变了,麻雀都欺到自己头上了。莫非是除四害的时候,自己领着社员,将麻雀快要赶尽杀绝了,它们的后代伺机寻仇来了。他撂下烟锅,想站起来捡起瓦片回击,感到自己与鸟雀之间的冤冤相报何时才能了结。想到自己是三队说一不二的人物,如果好像小孩一样,用瓦片打麻雀,有失自己的身份。他忍了回去,抄起烟锅,捻上旱烟抽着。
斜对门那户农家的门开了,疯老婆咯咯笑着闪了出来。她头发花白,面色青白,嘴唇红得好像刚喝了油泼辣子。村里的人都下地了,老六当了二十多年生产队队长,也没有见过疯老婆几次。他高声喀喀了几下,疯老婆听到声音,看见碾子上蹲着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家伙,嘴巴里还冒着烟,她好奇地闪了过来,像小孩一样翻着眼睛,噘着嘴巴,磨叽着嘿嘿笑着。他不想理会她,又不好意思吓唬她,他扬起烟锅,在碾子上磕得咣咣响。疯老婆看着他,手里比画着男人抽烟的姿势,不停地朝老六挤眉弄眼。他提起腿上的夹袄,在空中抖动着,疯老婆用手遮着自己的脸,以为他要打她,往后退了几步。看见老六没有进展,她又停住了脚步,比画着好像想在队长这里告自家男人虐待自己的状。一个社员回来了,看见本家婶子跑出来,连忙放下肩上的农具,拉扯着她回家。疯老婆回过头,笑个不停地朝老六挥着手。
老六回到家里,在洗脸盆洗了手,嗅了一下,觉得没有了臭味,在自己裤腿上抹了两下。他勒紧腰带,将烟杆插在腰带上,背着手,臀、腰和背三节传递晃动着出了村口,朝自家分的地块走去。站在田头,看见地主富农们将牲口合在一起,好像一个生产队一样,又说又笑地热火地犁着地。只有自己的儿孙们孤寂地脱离开来,孙子牵着老驴,老大扶着犁,老二肩上背着一根绳,和驴并排拉着犁。他不好意思站着,也不好意思蹲在渠岸上,他抽着旱烟,圪蹴在树沟里,只有头露在外面。
老五没有让牲口闲着,他看到谁家不行,就吆着牲口过去帮忙。村里人总是割上一笼青草,拎上几斤麸子送给他,算是对牲口的犒劳。从镇上回来的时候,老五看到老六蹲在树沟里,他知道那不是本家兄弟的性格,他打量着他的后背,走了过去。老六看见他过来,哼了一声,将身子挪动了一下。老五问:“咋的,地还没有犁完?”
老六指着地里说:“你看这些地主富农们现在多张狂!好像在给咱贫下中农示威。我这口气就是咽不下去。”
老五笑着说:“你当了这么多年队长,人家那些年的日子是咋过来的,你比谁都清楚!想着人家好,咱才能好。你跺一下脚,把过去忘了,就轻松了!”
下午,老五赶着牛,觉民吆着马来到老六家的田头。土改看到五伯赶着牲口过来,快步走到田头。三队的社员远远看见老五给老六犁地,放下了手中的活,齐刷刷地愣愣地望着。他们不明白自己家族苦难的时候,老五顶着挨斗的风险,硬是仗义地帮助自家。现在老六家没有了原来的威势,情绪低落,他又翻过来帮助他们家。他们感到他不为时势所动,总是背着大势,搀扶着低落的族群。天生放下了手中的头,快步走过来,硬是接过老五的犁把和鞭子,让他歇息,帮着他给老六家犁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