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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抹沧桑

作者:陈玺 | 分类:都市 | 字数:66.3万

四十

书名:一抹沧桑 作者:陈玺 字数:9306 更新时间:2024-10-10 16:46:44

赶着农时,槐树寨的村民在紧张的忙活中种下了麦子。没有牲口和家畜的人家,没有了多少活计。老五卸下了铡刀片子,掂在手中,在宽大的青石上磨着。他将刀片装上去,试了几下。觉民带着孙蛋和毛蛋,用架子车将地头的玉米秆拉回来,抱进院子。老五在枣树下挖了个大坑,铡刀放在坑边。醒民抡着铡刀,他跪在后面,将成捆的叶子微黄、秆子泛绿的玉米秆铡碎,落在坑里。坑满了,上面垒成了堆。他吩咐觉民在壕里拉来土,将流着青汁的玉米秸盖起来。

起霜了,老五让觉民到西安寻生意。觉民回来的时候,顺便带回来废品收购站上的两个汽车轮胎和一条轮轴。货品卖完了,觉民和醒民在家里画图,他们要制作一辆新式的拉拉车。觉民拿着图纸,来到公社快要倒闭的社办厂,给师傅买了一条金丝猴香烟,很快用槽钢圆管焊接成了拉拉车。觉民架上辕,在社办厂的院子来回走了一圈,十分满意。他骑着车子回家,牵着枣红马,后面跟着孙蛋和毛蛋,来到社办厂,套上马,赶着拉拉车回家了。

老五解下了厨房窗户上的铜铃铛,换上在镇上买回来的红缨缨,将铃铛擦得黄亮闪光,系在枣红马的脖子下。他拿出了二十多年前的鞍套,戴在马的脖子上。马入辕,他抡着系着红缨缨的鞭子,在空中挥着,就是不见落在马身上。他坐在拉拉车上,有生以来,第一次没有活计,赶着牲口在田里空过了一趟。

马九背上有虱子,痒得难受,正靠在榆树上,来回搓着。听见铃铛,看见空中的红缨缨,定眼一看,发现老五坐在车上颠过来。他赶紧调整方向,背朝马路,依旧隔着衣服搓着背,一副沉醉舒坦的表情。

老五牵着牲口,踩着霜气,到村外的田坎上放牧。太阳一竿高的时候,他牵着牲口回来,将牲口拴在门前的拴马桩上。吃完早饭,他拿着刷子,将牲口身上的绒毛刷下来。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喂养,牲口的皮色展脱了,慢慢有了水色。牲口昂头嘶鸣着,脖子下的肉好像项圈一样嘟噜着。刨蹄子的时候,臀部和大腿的肌肉缩成一块,绷成一堆抖动着。

一辆自行车丁零零驶来,银色的车头上插着一面红旗。骑车人看见门前的牲口,顺着惯性,滑到老五跟前,他先是将牲口夸赞了一番。老五回过头,看见是几十年远近有名的给牲口修蹄钉掌的师傅。老五十分干脆,让他给牲口拾掇拾掇。师傅从自行车后座取下凳子,撩开工具包,走到枣红马前面,拍了几下,忽地抬起马的前蹄子,放在凳子上。他用铁凿子挑干净蹄子里的污垢,然后拿起刀子,铲掉边上开裂起叉的部分。老五最爱枣红马,他经不起师傅的说道,同意给马钉掌。

老五将铲下的牲口掌翼收集在一起。师傅哈哈大笑,说:“五叔,这掌翼可以熬胶,木工离不了。你把掌翼给我,咱就便宜一点。不给,收费就贵一点。”

老五想到觉民正在跟着宏斌学习木工,便说:“贵就贵点吧!我家有人就是木工。”

孙蛋给师傅端来一盆水,师傅洗完手,老五付完钱,要留师傅吃饭。师傅说天色还早,又不到吃饭的时辰,他得赶路寻生意了。老五让他等一下,说着回到家,用报纸包了一包旱烟,递给师傅,笑着说:“这是我自己种的旱烟,不值啥钱,你拿上试试!”

师傅收好工具,打开烟包,卷了一根烟,蹲在地上抽着,还在表扬牲口喂得好。临了,他将烟包塞进自行车大梁下面的布袋里,兴冲冲地离开了。

醒民从学校回来了,两个孩子也放学了。吃过中午饭,老五牵出枣红马套入拉拉车的辕里。觉民将头和铁锨放在车子上,老五挥了下鞭子,喔喔地吆喝着。枣红马撅了下屁股,尾巴扬起摆动着,车子走了。他让两个孙子坐上去,一家人去东头壕里拉土。觉民抡着头,将土坎下面掏空,醒民挥着双刺,将要取的土面与边上分开,一大片土坎悬空凸了出来,下落的土中偶尔可以看到白蜗牛。

孙蛋和毛蛋捡起蜗牛,蹲在地上,举在眼前好奇地看着,只见弯曲的门洞中有一条绵软的东西蠕动着,见到人,害羞地跑回了家。孙蛋举起一只大一点的蜗牛,对着太阳光,看见里面有影影忽忽的泥状东西,他好奇地对着门洞吹气,然后举起来再看。他想到用尿灌蚂蚁窝,就往蜗牛的开口处吐了一口唾沫,唾沫泛着气泡,晃动着露出了两根细细的触须。孙蛋喊来毛蛋,用手指撩了一下赤白的嫩嘟嘟的触角,蜗牛倏地缩回去,再也没有了动静。

老五蹲在地上,看着儿子挖土。他感到挖土就像斗地主一样,先要把地主家的土地财产分了,让他没有了基础,好像土坎一样悬在空中。再就是把地主从人群中分离出来,让他孤着,左右没有了靠手,就像用沟槽将土坎与周围的土层分隔开来一样。要挖下的土坎好像一只乌龟一样趴在壕面上,每一头挖下去,土坎就像乌龟一样颤抖着,碎土块就会哗哗落下。醒民喊着让儿子赶紧走开,大家站在离土坎六米开外的地方,看着觉民抡着头。土坎开始晃动,慢慢地裂开一道缝,觉民将锨把插进缝里,来回撬动着,土坎依依不舍,任凭怎么用力抱着壕崖,还是轰倒了下来。

老五调好拉拉车。两个儿子用铁锨装好土,两个孙子搬着土块摞到车上。车装满了,上面插上锨,他勒了下缰绳,车子走了。快到壕坡的时候,他抡起鞭子,使劲地挥了一下,随着啪的清脆的响声,枣红马铆足了劲,身体向前压去,轻松地上了坡。自家门前已经有了一个不小的粪堆了,车子到了,觉民不知道在哪里卸土。老五来回走着寻思着,决定将土倒在粪堆边上。拉完最后一车土,老五卸了车,解下腰带,拍打着身上的土。他把腰带挂在门背后的门闩上,走出门一看,两个堆挡住了视线。他想到旧社会有钱人家都要在门口竖起一道照壁,外面的人看不进去,自己家门前的土堆和粪堆虽然土气了一些,倒是起了照壁的作用,莫非自家也算有钱人了?

志发骑着自行车从大队的醋厂回来,看见老五家门前的拉拉车和牲口,他下了车,推着车子过来。两个堆挡住了视线,他晃动着头,好不容易在土堆和粪堆的交会处,看到老五那张核桃脸。他隔着堆说:“五哥,你家门前的土堆和粪堆,我从西头桥上骑车回来,远远看去就像北边梁山上的姑婆陵。你算是给咱槐树寨造了个景!”

老五从粪堆后面绕过来,笑着说:“生产队的时候,有饲养室,前面有一块空地。现在牲口到了农户,就这个条件,真是没有办法。”

志发蹲在土堆前面,老五认真地问:“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,就是见不到你的人。”

志发来了兴趣,凑近身子问:“啥事?”

老五笑着说:“也是闲话。那天我在镇上卖旱烟,碰上几个老伙计。他们蹲在豆腐脑担子前吃豆腐脑,无意间说起了,吃豆腐脑就想到你大做的醋,说你现在在大队做的醋没有你大做得好。”

志发吐着烟,嘿嘿地笑着,摇着头说:“这程序和工艺都差不多,原来都是手工做,现在好些工序都用上了机器。可能是发酵的时间不是很足,孙书记要求的,我也没有办法!”

老五从家里给志发包了一包旱烟,递给他,问:“醋坊的醋糟能不能卖给我?”

志发掐灭烟头,想了一下说:“原来都是社员们提回家喂猪!你给大队交钱买,他们没有理由不同意。”

孙蛋攥着软蒸馍,跑到门前叫爷爷回家吃饭。老五站起来说:“大队的醋坊迟早也要散伙,你是师傅,到时承包过来,也不枉你大的牌子。别听那些外行的,得把质量弄上去。假如老年人吃了你的醋,就会念及你大,你就发财了!”

志发站起来,揣上烟包,笑着说:“五哥,你就放心吧!我一定让你吃上我大的醋!”

霜降以后,马路上的白杨树叶子变黄了,纷纷撒落在树沟里。树枝光秃秃的,在寒风中抖动着。麦苗好像婴孩的胎毛,毛茸茸地破土而出,慢慢变得厚实,摆动着嫩绿的叶片,迎接寒风和霜露。吃过早饭,老五将灶膛和土炕里的灰掏出来,装在担笼里,来到自家的地里。他抽掉垫在担笼下面的报纸,踩着麦垄,一边富有节奏地掂着担笼,一边匀速前行。灰从担笼的缝隙中撒落在麦苗上,麦根变成了一条黑色的灰带,麦叶上的白霜和着灰,隐去了绿。

马九披着棉袄,手里掂着烟锅,从渠岸上经过,看见老五在给麦苗弹灰。他伸直了腰,嘴里吐着烟,驻足对着青灰色的天空咳了几声。看见老五直起腰,打量着自己,他加快脚步,向自家地里走去。

分队了,地里没有农活的时候,村民们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要平整土地。他们三三两两聚在村子周围,圪蹴在麦秸堆边,缩着脖子,咂摸着旱烟,天南地北地聊着天。有手艺的人,从家里拿出已经尘封多年的工具,拾掇好了,放在自行车上,走街串村,张罗着生意,谋着营生。槐树寨不再像以前那么清寂,不时有各种叫卖的吆喝声。

村子来了一个爆玉米花的人。他将架子车放在涝池岸边,取下架子,搭上像葫芦一样的东西,架上炭火,拉着风箱,转动着铁葫芦。村子的人看见爆玉米花,叫自己的孩子用碗盛上玉米,排队爆玉米花。

老五提着担笼走进家门,看见毛蛋端着一碗玉米走出来。他将担笼放在牲口圈后面,枣红马看见他回来,回过头来喷了口气,尥了几下后蹄子,扬起的尾巴来回摆动了几下,尾巴上的毛好像鞭子一样拂在毛蛋的面颊上。他将毛蛋叫回来,从屋梁的笼笼里掏出一个纸包,捻了一撮糖精放在毛蛋手掌里。毛蛋将指头在嘴巴里舔舐了一下,蘸了几粒糖精,放在嘴巴里噗喋着,随即攥紧手掌,走出家门。

爆米花摊子前排了一溜碗,毛蛋将碗放在队里。他伸开手掌,看见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糖精,挨着炉子太近,热气会融化了糖精,他就蹲在远处,盯着自家的碗。隔一会儿,他就会走过来,将碗向前挪动一下。师傅带着黑乎乎的粗布手套,将铁葫芦抬起,把玉米倒进去,把口封好,架在炭火上不断地转动着。铁葫芦在一缩一长的火苗上转动着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,里面的玉米粒唰唰地抖动着,好像乐队的沙锤。师傅嘴巴叼着旱烟,胡须和额头前的毛发被热气熏得、被火苗撩得有些弯曲变茸,沾满了炭灰。

轮到毛蛋了,他站在边上,看到玉米倒了进去。他将拳头放在铁葫芦的开口,张开手掌,将糖精撒落其中。热气随即腾起,他感到手掌黏糊糊的,伸出舌尖,舔舐着上面的甜味。师傅烧着转着,嘴巴叼着烟卷,估摸着时间,差不多了。他看看铁葫芦上的压力表,扔掉烟卷,提着冒着热气泛着火星子的铁葫芦,走到一个粗布麻袋前,将铁葫芦的口放入口袋里面,将口勒住裹在铁葫芦上面,脚踩在上面,抓住封口的扳手,头向后伸着,猛地扳开扳手,随即一声闷响,烟气瞬时将麻袋撑得鼓胀,在地面上蹦跶了几下,慢慢瘪了下去。师傅抖着冒着热气的麻袋,随手抓起几粒爆米花,放在嘴巴里爽脆地嚼着,将爆米花抖搂在簸箕上,交给毛蛋。智亮和栓和正蹲在边上丢方,感到飘过来的气味中甜甜的,走过来拦住他,抓了一把爆米花。毛蛋推托不开,挣脱后一边往口里塞爆米花,一边张望着回家了。

生产队没了,大队的功能在萎缩。原来的大队干部不能再像以前一样,在各自的队上记工分,工作似乎也在敷衍应付。没有了热火朝天的劳动会战,没有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,槐树寨冷清了好多。落了一场雪,田野冻住了,没有农活的村民们游荡在田间渠岸。老六腰带上插着烟锅,背着手,踩着薄薄的雪,顺着渠岸,在三队原来的田地里走一阵,默然地沉思着,又向前走去。叙德家的老大争光考上了大学,开了槐树寨的先河,他们户族一下子风光了起来。

老六想向大队申请,是否将自己回归到二队。看到自己的田地都在三队,又觉得不太现实。而且如果自己退却,就意味着自己毕生的努力就会化为乌有,自己的后辈也会在人前没有了脸面。他蹲在渠岸上,抽着旱烟,看着熟悉的原野,眼前依旧是自己指挥社员劳动的场景。

回到村口,看见翠英正在村头的麦草垛子上扯麦草。老六喀喀了几声,翠英听到公公的声音,回过头张望了几眼,赶紧将茅草勒到担笼里,碎步快走回家。她挺着大肚子,提着担笼一颠一颠地回家,身后遗下一溜柴草。他掂着烟锅,愣愣地盯着。翠英头胎给老六生了个孙子,现在又怀上了。当他牵着孙子戏耍的时候,他觉得二媳妇顺眼多了,原来的挑剔和计较也没有多少了。分队以后,他很少再牵孙子了,原来的固执和挑剔的性子又慢慢回来了。推开头门,他站在屋檐下,对着厨房说:“居家过日子,讲究节省,如果像你这样提柴草,以后就不要做饭了!”

翠英在厨房里不作声,她拉风箱的节奏明显加快了,动静也大了起来。老六知道她不服气,在院子里跺着步,看见共产回来,他用烟锅指着厨房说:“你去看看你媳妇在路上遗下来的麦草,笑死人了!这三队没有这样糟蹋柴火的。”

共产瞪着眼走进了厨房,厨房里的风箱声节奏更快了。

入夜,沉寂好久的喇叭,突然发出尖厉的吱啦声。槐树寨的人们靠在自家的热炕上,一家人扯着淡,外面是怒吼的西北风。打转的风槽将喇叭的吱啦声在清寂的夜空撕开,形成长长的尾音,恰似鬼哭狼嚎。孙书记对着麦克风吹了几下,加重了夜空中风的吼声。他咳了几下,找寻往日的感觉,通知说县上为了活跃广大群众冬季文化生活,也为了活跃商品交易,决定后天在镇上连唱三天大戏。

炕头上几近冬眠的话题转到了唱戏上面,一下子活泛起来了。老五给槽头的牲口加上草料后,又给炕洞里塞了几把玉米秆,用灰拨通了几下,盖上炕门。炕洞的烟瞬时冒气,顺着炕沿升起,屋外的北风摇晃着大门,挤了进来,将升起的烟雾拦腰折断,摆动了几下,烟雾不见了。

清晨,一直阴沉的天泛起了白色,太阳暮暮地在东边的壕崖上,懒散地眨着眼睛。槐树寨的人们抄着手,走出家门,聚拢在老槐树下,议论着唱大戏。二省端着一碗糁子,蹲在粪堆上面,不停地用筷子顺着碗沿搅和着。碗沿上粘着的糁子变凉了,他转着老碗,嘴巴搭在碗沿上吸溜着。他哈着气,扑哧着用舌头捣腾着,咽下后喘着气,感到热饭激活了鼻涕,他捏住鼻子擤着鼻涕。

宏斌昨天刚从外面做完木工回家,嘴巴里嚼着蒸馍,问二省:“你说镇上能唱啥戏,该不会还是《红灯记》和《沙家浜》吧?”

二省将吃完饭的老碗放在地上,卷着旱烟,不停地用指甲抠着牙缝里黄黄的玉米粒,笑着说:“要么是《血泪仇》,要么就是《祝福》。”

智亮拿着冒着热气的红芋,撕完皮,往嘴巴里塞着,嘴唇上沾满了沙沙的红芋粒。他从后面走过来说:“前几天,我去县城,路过县剧团,看见他们正在排练《火焰驹》。我估计会唱一台老戏。”

马九掂着长长的烟锅,咂摸了几口,口腔里冒着烟,喀喀了几声,瓮声瓮气地说《火焰驹》好看,他向没有看过老戏的年轻人讲述着剧情。

临近中午,太阳当头。村民们围聚在老槐树下,晒着太阳。栓和骑着车子飞驰而来,他来了个急刹车,屁股离座,跨在自行车大梁上,双脚撑在地上。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水,急切地说:“镇上在南边的壕里,正在搭戏台子,阵势很大。镇上的人说第一天晚上唱的是《三滴血》。”

一些村民来了兴趣,围着栓和的车头,询问具体情况。

太阳偏西时,槐树寨的孩子们成群结伙地跑到镇子上,看公社的人在布置场地,回来后顺着街道,向村子的人说道看到的情形。村子在唱戏热闹的刺激下,慢慢地热了起来。老五招呼着觉民抬来梯子,让他从厨房屋檐下取下一笼柿子。他拿起几个,捏了又捏,撕了几下皮,却撕不下来,他咬了一口,感到有点涩。他让桂琴烧了一锅水,感到水温适中时,将柿子放进水中,盖上锅盖。过了一个时辰,他从水中捞起一个柿子,轻轻地咬了一口,黏黏的甜甜的,涩味没了。他一锅一锅地将整架的柿子过了一遍。看到麦囤后面还有两袋旱烟,门背后堆着一摞铁皮的罐头盒,老五盘算着生意。

老六心情不好,他对村子吵吵着看戏没有多大的兴趣。看到村子的人跑到镇上看热闹,特别是大孙子回来后绘声绘色地描述,他蹲在头门前的碾子上抽着旱烟,感到浑身发冷。他哆嗦着下来,将烟锅插在腰带里,脱下棉窝窝,在碾子上磕了磕,抖搂掉里面的尘土和玉米粒。他穿上窝窝,漫无目的地走出村口,随着人流来到镇上。

老六来到壕的南岸,他不想挤到人堆里,站在岸上,抽着旱烟,打量着眼前的景致。壕有两三百米宽,四五百米长,四五米深。北头壕岸的正中间搭了一个戏台,上面盖着灰色的帆布,檐头的横梁上挂满了一溜各式的灯柱。台子两边从上到下对称地挂着两个喇叭,壕里的麦地上两侧对称地竖立着五根电线杆,上面是聚光灯和高音喇叭。舞台后面的人在试着音响,不停地指挥着大家忙活着。壕的东西两岸是一排光秃秃的白杨树,树根下面是成堆的柴草,柴草的主人正在用架子车和背篓收拾着柴火,为唱戏腾地方。西边的壕岸紧邻着公路,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,工作人员用白灰在地上画着线,标示着小吃区、牲畜区和农副产品区。需要摆摊的人正在和工作人员讨价还价,商量着摆摊的位置。隔着马路是公社的社办厂,里面是一个翻砂车间,解放前镇上茶坊店主带着一帮人,在南边院墙搭起一个简易的茶楼子。炉火已经生成,一群人正围着借着热气,有人拿着馒头或者红芋在炉子上烤着。工作人员拉了一架子车红旗,正在给戏台、电线杆和壕四周的杨树头上捆绑红旗。红旗随着北风展开,呼啦啦作响。老六看着,愣愣地沉思着,他似乎看到了当年批斗地主的情景。

唱戏开始的那天清晨,鸡打二遍鸣的时候,老五从门房的炕上起来。他提了一桶水,给牲口喝。然后推开门,刨开院子的玉米秸堆,用筛子揽了泛着淡淡酸味,又飘着酒味的玉米秸,倒在槽头,拌上碎麦秸,撒上麸皮,淋上水,用料叉搅拌均匀。他走到牲口圈,将牲口的粪便铲出来,堆在圈后,给圈里撒上干土。

桂琴按照多年的惯例,拿着扫把从厨房开始,将院子清扫一遍。鸡鸣伴着唰唰的扫地声,扬起的烟尘中混着晨露的湿气。她系上围裙,端着洗脸盆,撩着水给院子洒上一遍。她走进厨房,给锅里添水,准备做早饭。炊烟冒起,老五指挥着醒民和觉民,将前天准备好的柿子装进筐筐里,每层撒上麦壳子。觉民哐啷着将罐头盒子装进麻袋里,醒民抱着旱烟,放在自行车后座上,用绳子扎捆着。

老五将喂饱的牲口牵出来,拴在头门前。觉民拉着架子车,醒民推着自行车,后面跟着老五,他的边上是两个已经慢慢抽条的孙子,他们随着稀稀落落的人群向镇子赶去。到了公路上,周边村子的人流汇聚在一起,熙熙攘攘,大家缓慢地向镇上拥去。快到镇上的时候,顺着坡势看去,但见壕的四周红旗飘扬,公路两边摆满小吃的摊档,冒着热气,空气中飘着醋味、辣椒味和油香味。

村民们从袖筒掏出自家的馒头,蹲在豆腐脑担子前,端着豆腐脑碗,挑上半勺子裹满红辣辣的豆腐脑,放在嘴巴里,大口咬上一口馒头,津津有味地吃着。凉粉担子前面,师傅从盖着纱布的案板上拿出粉坨,在上面淋上清水。有人要的时候,他拿着铁皮做成的、布满漏洞的青亮的勺子,顺着粉坨轻轻地转着圆圈,划拉几下,清亮筋道的凉粉丝即刻冒了出来。师傅用手来回抹弄几下,凉粉散开,盛入碗中。淋上各式的调料,最后滴上几滴香油,搅和上几下,递给客人。卖豆面糊的锅,架在铁皮桶做成的炉膛上,师傅不停地给炉膛里加着树枝,硬柴趁着火苗,遇到有节的地方,先是吱啦着冒出树油,接着就噼啪地炸开,溅起火星。师傅戴着白色的袖筒,用铁勺不停地搅着,防止豆面沉底。褐色的豆面就像火山口的熔岩一样,抖动着上面的皮,慢慢撑开一个个气泡,气泡慢慢变大,最后炸开,就像青蛙趴在涝池边上鼓着腮鸣叫一样。边上的油糕摊子,师傅系着围裙,从盆子中掐出一团团用开水和成的死面,在案板上揉搓着,向面团中加上红糖,在手掌心中捣腾一会儿,封口的面球从合口断掉,成形的油糕,就可以下锅了。边上的油锅沸腾着,另一个师傅用铁丝笊篱来回翻腾着,刚下锅的油糕颜色逐渐变深,最后成了与油同色的青黄色,顺着滚油的浪头翻滚着。有人要买,师傅就会扯起一张麻纸,将油糕放在里面,递给买主。油渗在纸上,变成了地图。买油糕的人轻轻咬上一口筋软焦黄的皮,会不断地吹着舌头,喷出灼热的气,油糕里面黏稠的糖液泛了出来。油炸麻糖的摊子挨着,师傅从盆子拿出一条面,就像拉扯面一样,拉长后又折回在一起,等到面性顺溜了,就将富有弹力的面条转动着上劲,最后面劲相扣,做成麻糖。炸麻糖的师傅,手里抄着长长的筷子,在油锅里翻着麻糖。麻糖就像一根根原木,漂浮在水的中央。

老五顺着人流蠕动着,好不容易在卖猪肉摊档的夹缝中找到了一块空地。他让觉民将架子车横在路边,撑起车辕,架子车变成了临时的货架。醒民解开绳子,将筐筐里的柿子揭开,老五把旱烟和罐头盒子摆在边上。

左边卖猪肉的案板上摆着一溜切成块的猪肉,后面的架子上挂着两扇开边的猪肉。师傅系着沾满油污和猪血的围裙,嘴巴叼着旱烟,一只手提着刀,一只手不断拍打着案子上的猪肉,吆喝着。看戏的人围在肉摊前,手抄在棉衣的袖筒里,缩着脖子,指着案上的肉议论着。等到卖肉的将手伸过去,询问是否要买肉的时候,他们又不舍地回过头,随着人流走开了。

老五的架子车右边隔了一个修鞋的,是一个卖熟肉的摊子。师傅系着白色的围裙,戴着白色的袖筒,不断摆弄着案板上的成块的条肉和猪的内脏。边上有一口沸腾的锅,上面飘着一层绿绿的韭菜末子和红红的辣椒油,翻滚的浪花中闪动着不能上案的猪的杂碎,师傅不停地用铁勺在里面搅拌着。摊子前围了一排小孩,有的拿着蒸馍,有的攥着红芋,嚅动的嘴巴不停地咀嚼着,速度越来越慢,最后停了下来。他们用炽烈的眼光盯着锅里和案板上的肉,不停地吞咽着口水,一阵寒风袭来,混着浓浓的肉香。小孩们大口呼哧着吸着风中的香气,口水顺着嘴角垂落下来,他们赶紧吸气,将垂落的口水收了回去,嘴巴吧嗒着。卖肉的人看见他们,故意用刀子在肉块上掠了一块带皮的肥肉,放在嘴巴里,津津有味地嚼上几下,油沫从嘴角流了出来。孩子们随着卖肉人的动作,移动着自己的目光,好像卖肉人的嘴巴就是自己的,看着人家嘴巴嚅动,也跟着扑喋着自己的口舌。孩子们的欲望被激活了,他们追着大人,死皮赖脸地要钱。家里缺钱的,孩子就会偷偷将家里能卖钱的东西拿出来,卖掉后解解馋。

按照时令,柿子还没有完全熟透。看戏的人好奇地看着老五筐筐里的柿子,品赏着切开的柿子,嘴唇上沾着黄拉拉的柿子汁,赞不绝口。看戏离不开旱烟,烟民们在老五的烟摊前称上一袋旱烟,提着板凳,心满意足地下到壕里的戏场。小孩们看着闪亮的各种式样的罐头盒,买上一个,在里面放上点着的棉籽,一边吹着上面的烟,一边在烫热的盒子上暖着手。他们坐在大人身边,倒腾着手里的罐头盒子,不停地往里面吹气,给里面加棉籽。大人给烟锅里捻上旱烟,拿过孩子手中的盒子,在棉籽的灰烬中点上烟,手捏着滚烫的烟锅,摸着孩子的头,缓缓地咂摸着。

老五将筐筐剩下的柿子摆了出来,又抖搂出麻袋里的烟末子,看着自己的东西这么快就卖完了,他抹了下下巴,满心欢喜。大胜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,从人群中闪了出来,嘴巴里嚼着肉,笑嘻嘻地和老五打招呼。他捏着柿子,笑着说:“五叔,你看现在这社会多好,大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!”

老五拿起几个柿子递给他,让他带给家里的老人,又抓起一把旱烟,准备用纸包起来。大胜赶紧挡住,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盒带过滤嘴的香烟,在烟盒屁股拍了几下,几只麻脸的过滤嘴弹了出来,他抽出一根叼在嘴上,掏出打火机,点着后上下摆动烟头,依旧笑着说:“五叔,你侄子虽然是农村人,这半辈子没有抽过旱烟。心意侄子领了,咱就是不习惯。有啥事需要侄子的,尽管吱声,千万别客气。”

说着,大胜包起柿子,挥着手消失在人群中。他的脑袋后面一团青烟随着风飘了过来,老五感到味道确实和旱烟不一样。

塬上的人成年累月劳作惯了,分队后农闲的时候,他们倒感到浑身不舒服。原来在生产队,虽说户族关系紧张,是非多,可大家一起劳动,说说笑笑也是一种境界。现在分队了,大家都在忙自家的事,关系简单了,却常常感到围着老婆孩子和田间地头的寂寞。村子的老年人经常给年轻人描述老戏里的场景,勾起了没有看过老戏的年轻一代的遐想。镇上唱大戏,终于有了一个热闹的道场,槐树寨的人拖家带口去看戏,村子一下子变得清寂了许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