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抹沧桑
作者:陈玺 | 分类:都市 | 字数:66.3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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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三
一个冬天,塬上的大戏一场接着一场。原来空旷的原野上,村民扛着头,唱的都是《提篮叫卖》和《打虎上山》的段子。现在,凛冽的北风,恰似富有节奏的伴奏,吱啦吱啦的响声,就像板胡。平时爱捣蛋的唱着卢阿鼠,英武的唱着薛平贵,怡情的唱着李彦贵,家道凄苦的唱着周仁瑞,一身正气的唱着包拯。每一个人都在按着自己的条件、喜好和对生活的感受,在戏曲中寻找自己的角色。封闭单调沉闷的塬上,似乎一下子有了无穷的活力。
除夕前,老人们搬出了古旧的讲究。老太太烧香拜祭着土地爷和灶王爷,家里的成年男人到祖宗的坟前烧纸拜祭。除夕晚上,老五一家坐在热炕上,嗑着瓜子,聊着一年的情况,畅想着来年的愿景。老五说:“今年走亲戚,得有个规划,要走得隆重。点心坨坨一般要包上八个,重要的包上十二个,不能再像往年那样,包上几个麻饼或者面糖铃铃。蒸馍要用上层面来蒸。到了亲戚家里,要拉拉家常,叙叙旧,不能放下礼品就走。”
醒民从自己屋子拿来本子,放在膝盖上,手里攥着笔。老五对老婆说:“这么多年,亲戚越走越淡了。今年要将原来没有走的亲戚捡起来,礼单要重一些。”
觉民妈点着头。家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想着有哪些亲戚要走。她最后确定由谁走哪家亲戚,带上什么礼单,醒民在本子上记着。
过完正月十五,翠英不见了,共产等到半夜,仍然不见媳妇的人,他感到最近没有吵闹,她会不会像往常一样又回娘家去了。共产在院子来回转了几圈,又走出头门,摸着黑在村前屋后细细地找了一遍,还是没有见到人,他心里突然掠过不祥之兆。回到屋子,从炕头摸到手电筒,他不敢打亮,轻轻地带上门,出了村口。
去往丈人家的路上,他既焦急,又担心,火气慢慢燃了起来。到了丈人家门口,他叩着门环,院子没有回应,他叩得越来越重了。老丈人喀喀着走出来,将头门开了个缝,探出头,看见女婿愣愣地站在门口,疑惑地问:“啥事?那么急,三更半夜跑过来!”
共产虎着脸问:“翠英呢?”
老汉揉着眼睛,睡意没了,他打了个冷战,反问道:“翠英咋的啦?”
共产跺着脚,急切问:“翠英没来?”
老汉摊开手,茫然地说:“没有啊!”
共产推着老丈人,进了院子,直冲进院子里面。丈人慌忙跟在后面,对着屋子喊道:“共产来了!”
屋子的灯亮了,门开了个缝。丈母娘披着棉袄问:“共产来了,这么晚了,啥事?”
老伴赶紧过去,在她耳边叨咕了几句。丈母娘吸了口气,眼睛瞪了起来,看着共产已经进了后院的厨房,她追了过去,扯着他的胳膊问:“翠英到底咋啦?”
共产转了一圈,回过头来说:“好好的,说不见就不见了。”
丈母娘一下子瘫软在门槛上,老汉赶紧扶着老伴。共产在院子来回张望了几下,焦急地说:“我再找找,有消息告诉你们。”说着急匆匆走了。
鸡叫的时候,共产回到家。经过老六屋子的时候,老六喀喀了几声,问:“没吵没闹,咋又跑回了娘家?”
共产隔着窗户答道:“娘家找不到,不知跑哪里去了。”
屋子里面是长久的沉默了。共产等着父亲发问,却没了声息。他回到自己屋子,靠在炕头,愣愣地看着窗外。天刚亮,共产晕晕乎乎睡着不久,他的小舅子骑着自行车过来了,问他姐的情况。共产无神地揉着眼,从炕上下来,问小舅子他姐平时爱到哪个亲戚家,在村子跟谁关系好。他和小舅子一起骑车到翠英可能去的人家,每家每户地找。看到找不到姐姐,小舅子眼睛开始冒火,斥责共产是不是欺负了他姐。
天黑的时候,小舅子趁着共产在地里拉尿,骑着自行车跑了,将他扔在旷野中。共产走上渠岸,四处张望着,寻找翠英的影子。大半天没吃东西了,他肚子胀胀的,一点不饿。他浑身软软的,像是被抽掉了筋。
老六喝了一碗稀粥,愁眉苦脸地走出家门,茫然地游荡在田间的小径上。昨天晚上,听到共产的回答,他后半夜没有合眼。他将翠英年前的表现和突然失踪联系起来,翻来覆去地想,感到好像有高人指点,一切都是按照套路在做。突然离家,并不是一时兴起,而是早有预谋。他琢磨着这件事情对自己的影响,如果自己完全软下去,自己的名节和威望将不复存在,槐树寨的人,特别是三队那些地主富农就会笑话自己,并将初始的原因归结到自己对地主富农的管理上面。感到无论自己内心多痛苦和煎熬,外面一定要撑得住。他蹲在渠岸上,远处马路上,老五正挥着鞭子,吆喝着枣红马给田里拉粪。到了平路的时候,老五坐在拉拉车前面,手里攥着鞭子。
翠英失踪,是件不光彩的事情。共产的丈人家只好打掉牙,往肚子里咽,他们没有吵闹,在暗地里想方设法找着女儿,想让她尽快回家。共产找了几天,没有翠英的踪迹,他蒙着被子,不吃不喝躺在炕上。大媳妇担心他弄出病来,在家公跟前嘟囔着。老六知道儿子的痛苦,就任由共产懒在炕上。后来,他实在看不过去了,举着烟锅,在共产屋子的窗外说道:“羞你先人哩!不见媳妇就熊成这个样子了,还是不是男人。”
共产蓬头垢面,面色憔悴,懒散地走出屋子。他愣愣地看了父亲一眼,走进了厨房。
翠英走了,槐树寨的人一个月后才慢慢地传开了。老五和觉民正在起圈,智亮抄抄着手走过来,蹲在圈后面,说:“五哥,听说共产媳妇走了,找了一个多月都没有找到!”
老五停下了铁锨,拄着锨把,疑惑地问:“你咋知道的?”
智亮指着门外,笑着说:“三个堡子都传开了,你看共产的神情,应该不会有假!”
老五想到开年后,有时碰见老六,按照往常,他都会走过来,唠上几句。最近,他有时走过来,想和老六说道几句,他却远远走开了,好像在避着自己。看着智亮睿智的眉毛,他走过来问:“你看那翠英能不能回来?”
智亮眨巴着眼睛,看着牲口圈里的坑,晃着头说:“生辰八字,我不知道。就说这翠英的面相,那也是一个有血性的女子。老六你是知道的,他们在一个锅里吃饭,吵闹是正常的,出走也不意外。原来我想劝说老六,将共产分开,让人家过自己的小日子。后来一想,就老六那脾气和性格,我得挨上他一顿臭骂,也就作罢了。”
麦子返青了,老五拔草回来,在涝池边上看到了共产。他将共产叫了过来,蹲在涝池边上,看着他呆愣的神情,问:“咋样?找翠英的事有没有眉目?”
共产耷拉着头,眨巴着眼睛,用树枝在湿土上画着,就是不作声。老五说:“你们的家事,五伯不好说。外面有啥事说出来,五伯帮你想一想办法。”
共产揉着涨红的眼睛,吞吞吐吐地说:“最近听说村子有人,年前在县上看戏,看见翠英和他们村子的大胜,站在戏台子后面说笑。大胜是啥人,谁不知道,有人怀疑翠英是大胜拐跑了。”
老五想了一会儿,抹着下巴说:“这样,五伯让人找一下大胜,如果他在,我问一下他,条件是翠英回来,你们得好好过日子,不行就分家,避免磕磕碰碰的。”
共产眼里闪过一丝光亮,他不停地点着头。
麦子灌浆前的一个傍晚,大胜顶着一只白色的钢盔一样的塑胶帽子,戴着墨镜,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来到老五家。老五正在和觉民铡青草,看见他进来,站起身,拍着手上的草秸,将他让进了屋里。他吩咐桂琴炒上几个碟子,开了一瓶酒,招呼着大胜。大胜喝着酒,拉起裤腿,手挠着腿上黑森森的腿毛,吹嘘着自己在外面的风光。等到面色通红,眼睛充血的时候,老五给他倒上一杯酒,端起自己的酒杯,笑着说:“几年前,五叔请你吃饭,你帮了我一个大忙,这些,五叔都记在心上。来!这杯酒五叔敬你!”
大胜喝完酒,嚼着口里的鸡蛋,摆着手说:“五叔,别见外!只要侄儿能做到的,你尽管吱声就是了!”
老五看着大胜说:“我们户的老六,老婆死得早,拉扯着几个儿子,实在不易。好不容易给共产娶上了媳妇,媳妇却跑了,一家人就像霜打了的秧一样,没有了心劲。你在外面见多识广,帮五叔分析分析。”
大胜嚼着的嘴巴停了下来,攥着酒杯的手忽闪了一下,眼睛眨巴着瞪了起来,可能是酒的量也差不多了,他嘴唇哆嗦着说:“五叔,侄儿是带人回来的,不是带人出去的。来和去差异很大,来是给附近的人家做好事的,去是拆散人家家庭的,损阴德,咱不干。”
老五看着电灯,沉默了好一阵子,他抹了下嘴巴,给大胜夹菜,缓缓地说:“那你说一个女子,离家出走,她会到哪里去?”
大胜红着脸,打了一个嗝,蒜薹的味道一下子返到了咽喉。他晃着脑袋,就是不接老五的话。老五知道大胜不好对付,瞥了他一眼,威严地说:“大胜,叔也不跟你绕弯子了。春节前县上唱大戏,村子的人看见你和翠英在台子下说道,他们怀疑你和翠英的出走有关系,嚷嚷着要到县公安局去报案。我听到后,把他们拦下了来,想给你透个气,如果你知道情况,告诉五叔,五叔保证不把你摆出来,只要能找到人就好!”
大胜撂下筷子,掏出烟点着,扭着头深深吸着,愣了半晌,慷慨地说:“五叔,我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好。共产媳妇走了,那是我堡子的女子,我从小看着长大的,见面说道几句,有人就怀疑我,我是有口难辩。你尽管让他们告我去,咱身正不怕影子斜!”
看到大胜滴水不漏,老五笑着说:“咱别的不说了,你还是帮五叔留意打听一下翠英的下落,有什么消息告诉我一声。”
大胜走的时候,表面上还有礼数,老五感到他满肚子不高兴。
麦穗鼓囊了,槐树寨的人一家接着一家,没日没夜地灌溉着麦黄水。老五扛着铁锨,看着水流进了自家的麦田,他摘下塌塌草帽,坐在渠岸的树荫下。大胜村子原来的生产队会计骑着车子过来了,他挥着草帽,叫他下车过来坐一下。会计将自行车靠在白杨树上,走上渠岸,蹲在他的边上。老五和他扯着淡,断断续续打听大胜最近的情况。会计告诉说大胜变了,忙前一直在家里忙活着。老五心里掂量着,在翠英离家的事情上,可能冤枉了大胜。按照他的估计,那天一席话后,如果大胜确实参与了那件事,他会尽快离开村子。转念一想,也可能大胜经的世事多,故意证明给村子人看。
收麦子了,老五还没有大胜传来的话,他知道翠英离家的事,没有什么指望了。后来,他觉得自己太幼稚了,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和人情的力量了。翠英离家,即使与大胜有染,他也绝对不会承认,如果承认了,他们家族在塬上就成了万人唾弃的对象了,老六家绝对不会放过他的。就是老五能守住口风,翠英回来后,老六绝对不会善罢甘休,一定会通过各种方式,让她说出真情。
收麦时节,学校放忙假了,这是分队后第一个麦收季节。槐树寨的村民们拉着架子车,戴着草帽,手里拿着镰刀,提着凉开水罐罐,一溜下地,见面后都会满脸微笑地打声招呼。家家户户好像比赛一样,午饭送到田头,铆足了劲抢收麦子。老五家牲口多,水粪充足,等到大家碾场了,他们家才开始收割。
孙蛋和毛蛋用推拨将麦子推到中间,老五挥着扫把,扫着麦圈,觉民和醒民装着袋子。夕阳染红了半边天,场边的老槐树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农民一样,筋骨地站在那里,在夕阳的辉映下,默默注视着槐树寨丰收的村民。
老五吆着拉拉车来到麦场,将一袋袋麦子搬上拉拉车。到了家门口,他让觉民将要交的公粮放在门房里,剩下的扛在肩上,顺着院子走到厨房,解开口袋,倒在麦囤里。他在囤下面铺上一层麦壳子,撒上六六粉,看见儿子解开口袋,他就在后面来回摇着肩头的口袋。
满天星斗的时候,麦子运完了。麦子的热量隔着麦囤散发了出来,厨房里闷热得就像烤箱。老五擦着额头的汗水,摸着两囤堆得满满的麦子,又看着麦囤边上堆着的口袋。昏黄的灯光下,汗水和着尘土形成的泥垢裹在大家脸上,手擦汗形成了道道痕迹,流到脸颊下面,变成了一撮撮泥柱。好多年了,老五从来没有见到家里有这么多粮食,他抑制着喜悦的心情,没有感到困乏。他拍着身上的尘土,在家里走了几个来回。
由于有麦黄水的滋润,地里的墒情不错。村民们抓紧播种玉米,前面的人抡起锄头,挖一个坑,后面的人从挎包里捻出几粒白丹四号玉米种子,弯腰放进坑里,用脚撩起边上刚刚挖出的土,填上坑,轻轻地踩一下。老五用拉拉车将粪运到地里,挖了坑以后,他让孙蛋和毛蛋用洗脸盆装上粪土,在每一个坑里倒上粪土,然后下种盖土。玉米出苗的时候,家里有牲口的人家,套上犁铧,顺着在两行苗中间的地垄,犁地松土;没有牲口的人家,用锄头将依旧布满麦根的土松开。
槐树寨的人按照自家土地面积核定的数量到镇上的粮站交公粮。宏斌为了躲避高峰,天刚麻麻亮,就将准备好的小麦袋子扛上架子车,他在前面拉着,儿子在后面推着,赶往粮站。拐入粮站那条路,已经有一溜架子车排着队,他将车子放在后面,和前面的交粮人招呼着。
鸡群下了鸡架,跃上粮站边上村子的后墙。公鸡站在墙头,抖动着火红的冠子,对着东方依稀可见的启明星嘶鸣着,别的鸡听到了,跟着鸣叫。宏斌站在树沟的坎上,踮着脚望了望粮站紧闭着的黑色的大铁门,他走回来,蹲在架子车后面抽着烟。儿子困了,趴在麦袋子上面睡着了。
一辆自行车丁零零着从东向西驶向粮站的门,交公粮的人纷纷站起来,看着骑车人的背影,议论着那是粮站收粮员老黄。他最近又结婚了,估计晚上回家疼老婆去了。老黄下了车,从皮带上掏出一串钥匙,打开了大门中间的小门,将自行车推进去,关上了门。
宏斌跟着人群挤到大门前,一溜人头从上到下,挤在门缝前,一串滴溜的眼睛向粮站里面张望着。他们看见一排平房的门开了,粮站的人懒洋洋起来,穿着衣服,打着哈欠,走向院子侧边的厕所。出来后,提着水壶去后院打水,然后蹲在台阶前的花圃上,挥动着手里的牙刷,白色的泡沫顺着嘴巴滴了下来。一个交粮的老汉转过身,苦笑着说:“还是当干部好,咱们天没有明就赶过来,你看人家关着门,不紧不慢地逍遥着。”
老汉蹲在路边,抽着烟锅,若有所思地说:“旧社会佃户种了东家的地,给东家交粮,如果这么早到,东家会高兴地合不上嘴巴。肯定会把佃户迎进家门,给杯茶喝,说不定还会管上一顿早饭哩!”
边上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扶在架子车辕上,瞥了老汉一眼,挥着手不服气地说:“大爷,你这话不对。旧社会给地主家交粮,那是地租,是剥削。新社会咱是主人,交公粮是农民的本分。”
老汉瞥了年轻人一样,笑着抽着旱烟。
宏斌回到自家的架子车前,看见后面的队越来越长了,他将儿子叫醒,给了他两毛钱,让他到镇上买东西吃。看着儿子活蹦乱跳走了,他解开车辕上的褡褡,掏出一个硬馒头,掰成小块,放进嘴巴嚼着。馍屑落在他蹲着的大腿上,他好像觅食的母鸡一样,捏起馍屑,撩进张开的嘴巴里。
红彤彤的太阳就像一只灯笼一样,挂在东方。树叶和草丛上的晨露在太阳的辉映中,在晨风的柔抚下,仰着水润的脸。宏斌拿起水壶,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,用手背抹了下嘴巴,他跃上沟坎,望着粮站的门。粮站的大门好不容易开了,蹲在路边渠坎上的人呼啦站了起来,走到架子车跟前,架起车辕,搭上辕绳,一辆车接着一辆移动着。
中午,宏斌终于看到了收粮的场面了。一个人坐在磅秤后面,一个人坐在桌子后面,老黄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好似竹筒一样的铁杆子。交粮的人将小麦袋子搬下来,放在老黄跟前,解开袋子的口。老黄手伸进口袋,摸索着随意抓起一把麦子,在手掌里搓揉了几下,捻起几粒放在嘴里,咬碎后随即吐了出来,放在手里端详着,问交粮人的情况。交粮人摘下头上的草帽,解开胸口上衣的扣子,一边扇着凉,不时移动着草帽的方向,给老黄阵阵凉风,点头哈腰回答着问题。老黄拎起手中的铁杆,插进口袋里面,抖动着抽出来,拧开铁杆前面的槽,查看着口袋下面麦子的情况,主要是看上下是否一样。他对着后面两个人,喊出麦子的等级,交粮的人对定级有异议,笑着祈求着老黄。老黄看着交粮人难缠,不耐烦地虎着脸问:“交还是不交?不交就轮到下一位了。”
交粮人连忙应道交,在一连交字的答应中,赶快将麦子搬上磅秤。过秤的人倒腾着手里的铁砣,拨弄着上面的标尺,随即喊出了斤两。交粮的人还是不服,说自己出门前秤过了,磅秤的人让他走到后面,看磅秤上的标示。交粮人弯着腰,盯着上面的刻度,伸出手拨弄着,顺势俯在过秤人的耳边,笑嘻嘻地说:“高了!高了!”
过秤的人心情好,就会更正刚才叫出来的数。交粮人把交粮的本本递给桌子后面记账的人,记账人填上斤两,盖上章子,返还给交粮人。小麦袋子到了输送带前面,粮站的人解开口袋,将麦子倒在皮带上,如果发现袋子里面有土块和麦壳,解口袋的人就会向老黄反映。交粮人察言观色地赔着笑脸,一边拉扯着解口袋的人,一边赶紧用手将皮带上的土块麦壳拨弄开来,然后拿起自家的空口袋赶紧离开了。
交完公粮的人走出粮站,笑嘻嘻地对排队的人说,赶紧往前弄,老黄今天心情不错,没有打回来的粮食。老黄是粮站上资深的收粮员,他平时在粮站上班,家里剩下媳妇和自己的老娘。老娘年轻的时候,被婆婆的家法**得成了远近有名的贤惠媳妇。婆婆走后,背负着贤惠的名声,她又用婆婆当年管束自己的那一套家法,来**和训导自家的媳妇。老黄的媳妇上过初中,满脑子都是砸烂封资修的理念,根本就不买婆婆那一套,最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。
老黄是个独子,父亲走得早,他是接了父亲的班到粮站上班的。他是一个孝子,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一样,回到家里,两头受气。脾气上来的时候,他会扇打媳妇几下,媳妇认为这是家婆在暗中唆使,内里更加不满,常常丢下孩子跑回娘家。看到老娘带着孙子,老黄更是感到家不像一个家。生产队的时候,附近交粮的社员,感到老黄家庭和睦时,那年的公粮好交一些;如果老黄正在和老婆打架,队上的粮食就难交了。后来大家谣传,老黄的丈人提着担笼,从田里回来,大队书记看到老黄的老婆噘着嘴跟在后面,将老黄的丈人叫到边上,叮嘱他给女子说道说道,要吵架也别赶在收粮的时候,不然就会影响队上的生产。分队以后,老黄和老婆离婚了,开过年又娶个媳妇,交粮的村民将这些因素串在一起,觉得老黄高兴,今年的公粮就好交。
宏斌交完公粮,拉着架子车回来,见到村子的人,都说今年的公粮好交。老五正在门前拴牲口,听了宏斌的话,回到家里,吩咐觉民明天一大早去交粮。智亮听说老五要去交粮,天快黑的时候,来到老五家,说自家的架子车坏了,如果老五赶着拉拉车去,他想搭个伙,一起去交粮。
清早,老五牵出枣红马,套好拉拉车,装上自家的麦子。到了智亮家门口,又搬上智亮家的公粮。他们迎着朝霞,来到粮站。拉拉车夹在车队里,缓慢地移动着,智亮盯着交粮的人群,搭讪交流着。枣红马扬起尾巴,扑哧了两下,蹄子刨了下,拉了一堆屎。老五提着担笼,将马粪收入笼中,上面盖上一层马嚼过剩下的草秸。
智亮蹲在树沟的坎上,边上围了一群人,他拉着别人的手,问着生辰八字,端详着问询人的面颊,抖动着长长的眉毛,眨巴着犀利的眼睛,慢吞吞地给大家算命解相。老五将拉拉车移动了好长一段距离,智亮还是被人围着。他站起来,看见拉拉车向前去了一段距离,他走了过来,身边的人群也跟着走了过来。
志发手里提着两个粗瓶子,从后面走了过来。老五看见了,问他是来交公粮还是来卖醋。志发笑着走过来,俯在老五耳根道:“老黄结婚时用了我的醋做酸汤面,他很满意。我先给他拿两瓶醋,然后再交公粮。”
老五挥着手,让他赶快过去。一会儿,共产拉着架子车,脸红脖子粗,骂骂咧咧地走过来,看见满满一车子麦子,老五知道他公粮没有交成。老五迎上去,拉着架子车的辕,将他叫到路边,原来他嫌老黄对自家的麦子定级太低,和老黄吵起来了。他让共产将粮食搬到自己的拉拉车上,用车斗里的红色粉笔画了几下,他要过他的交粮本本,让他在镇上的老槐树下等着。
志发脸上溢着笑,碎步快走了过来。老五迎了上去,问:“咋样?”
志发笑着说:“老黄让我不用排队了,直接将粮食拉到磅秤跟前。”
老五说:“你把架子车拉过来,将你家的粮食放在我的车上,咱赶着马车一起进去。”
志发看着拉拉车上一堆粮食,犹豫着恐怕老黄难做。老五说:“放心吧!粮食没问题,肯定不会丢人。”
志发拿来自己的粮食,搬上拉拉车,枣红马腰弯了一下,撅着屁股,回过头来喷了口气,仰起头嘶叫了一下,迈着铁掌,嘎嗒嘎嗒脱离了车流,径直走向粮站。智亮看着拉拉车走了,连忙站起来,将手里的茶缸交给正在看手相的人,迈着短腿,赶了上去。
公粮交了,并且定了个好级,几个人好高兴。到了镇上,老五叫上共产,将粮本还给他。共产打开本本,瞟了一眼,脸上露出了喜色。老五吆着马车,和智亮坐在前面,志发将架子车的辕绳绑在拉拉车后面,坐在后面,手托着架子车的辕。路过醋场,老五顺便捎了几袋子醋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