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抹沧桑
作者:陈玺 | 分类:都市 | 字数:66.3万
本书由笔趣阁签约发行,版权所有侵权必究
四十四
玉米疏苗后,田里的活少了些。老五让觉民带了一箱子挂面,到西安舅舅家去一趟。一个星期后,他回来了,带了两个木架子。老五问那是做啥的,觉民说:“现在城里人盖房不用青色的老瓦了,改用红色的机瓦了。机瓦是机器压出来的,出来后先要盛在架子上晒干,最后再进窑烧制,这木架子就是用来盛机瓦的。”
老五好奇地摆弄着木架子,觉民又说:“舅舅家的老三在西安西郊工作,那边一个砖瓦场急需这种架子,我和人家谈好了,每个七毛钱,让咱们赶紧加工好送过去。”
老五在墙角转了一圈,发愁地问:“哪里来的那么多木板板哩?”
觉民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图纸说:“咱农村的老式木匠以后都要淘汰了,现在新式的家具,不再用卯了,都是螺丝。我回来的路上想过了,靠老式的锯子扯木头不行了,明天我到县上买一个电锯。”
老五抹着下巴,站起来从猪糠囤里摸出了一沓钱,给了儿子。
觉民骑着自行车,从县城买回来一个用两相电的小电锯,他按照图纸安装在板凳上。他随手捡起了一根木棍,摁上电闸,电锯吱吱飞速转了起来,他将木棍伸过去,木棍吱吱着变成了两半。老五蹲在边上好奇地看着,孙蛋和毛蛋也拿来了木棍,模仿着伸进锯口。觉民先是将家里这么多年积聚下来的木料切割成薄薄的木板,在太阳下晒干,用刨子刨平,按着样品的尺寸钉在一起。
槐树寨的人没有见过电锯,听着电锯吱吱啦啦刺耳的吼声,好奇地跑到老五家,看着觉民锯木材。晚上,槐树寨的人家已经进入了梦想,老五家院子的枣树上挂着两盏高瓦数的灯泡,依旧灯火通明。醒民和觉民将白天备好的木板,刨平后钉成木架子。
觉民雇请了一辆拖拉机,将木架子装上车送到西安,瓦场验收后很满意,给他下了更大的订单。老五接过觉民递过来的钱,高兴得合不拢嘴。晚上,他躺在牲口房里的炕上,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,听着槽头牲口吃草喷气的声音,陷入沉思中。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专注于种地,也做一些小生意,原来感觉很好。当老五看到承揽外面的活,挣钱这么快这么容易的时候,他的思路一下子开了。他明白在田地没日没夜地辛劳,能够温饱无忧,也可以过个殷实的日子,要想发家致富,却是很难的。
家里的木料用完了。觉民卸下电锯上的锯片,用三棱锉锉着锯齿,锉口冒着零星的火花。锯片安装好后,他握着钳子,将锯齿向外掰开一点。老五将牲口牵出了大门,拴在拴马桩上,他走回来蹲在觉民跟前,看到一堆木头变成了木板,又变成了长方形的架子。觉民说:“得到集市上买木头回来,最好是直径比木板的宽度稍宽一点,去掉皮后成为方形木棱那种,长短不限。”
老五明白了觉民的要求,他提着担笼,戴着塌塌草帽,赶往镇上的集市。镇子上的木材集市很小,主要是各种盖房用的檩条和椽。老五估摸着,感到将长长的木料锯成一段一段的,十分可惜。他来到镇子西头的茶楼,要了一碗茶,和拉着风箱烧水的老汉聊着。老汉听说他要买没有完全成材的截截木头,告诉他附近一个村子,给群众批了几院庄基,原来队上育的桐木林要挖掉,他让老五去问问。
那个村子有老五一个远房外甥,他推开了外甥的家门。外甥正蹲在院子里安装锨把,看见舅舅进来,一阵惊异后将他迎进屋里。老五将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,外甥说大队愁这件事,将桐树给了批到庄基的社员,其他群众有意见,挖树又要赔上人工,而且那些桐树没有完全成材,没有人要。他给了外甥几块钱,让他买上两条烟带上,他们来到大队书记家,说明来意,将报纸包着的烟放在炕边上。书记看到有人买那一片桐树,即刻就答应了。
老五套上拉拉车,带着儿子和孙子,拿着工具去伐树。大队书记带着他走了一圈,觉民跳下车,手里攥着尺子,量着树的大小。交了钱,老五一家开始伐树。孙蛋和毛蛋挥动斧头,从一侧树根劈了下去。老五看到后,说那样浪费木头,让他们停了下来。觉民在树根搭上锯子,和醒民来回拉着,锯条刚刚埋入树身,就开始夹锯了。老五将树身向外推着,拉了几下,又夹住了。觉民取出锯子,将锯齿掰开,放到锯槽,锯了几下,锯条弹了起来,发出吱吱刺耳的声音。觉民提起斧头走过来,对父亲说:“树的水分太大了,还是要用斧头来砍。”
批到庄基的群众跑过来,不让老五伐树。书记说:“庄基是你们家的,上面的树是大队的,已经卖了!”
几户社员还是不服气,老五将他们叫到边上,笑着说:“盖房的地方,树砍完。院子的地方,每一家留上八棵树,你们看咋样?”
几个社员说:“你们现在伐光了,我们到时还要重新买苗种树,肯定没有现在长得旺。”
老五让他们在树上做上记号,让每家留下一个人,帮着自己家砍树,又可确保自家留下的树不被砍掉。
一连伐了几天的树,老五吆着枣红马,将一车车树干运回来,院子挨墙堆得和山一样,剩下的堆在大门外面。觉民请了几个木工,没日没夜地将树干锯断破成规则的板板,摆在大门外面晾晒着。老五正在给牲口拌草料,看到孙蛋滚着铁环回来,转过头来斥责道:“胡跑啥哩!叫上你弟把门前的板板翻上一遍。”
桐木板板没有完全晾晒干透,觉民想起自己给瓦场承诺的交货期限,他等不及了。他在一个小碗碗倒上废机油,将钉子倒在报纸上,醒民按照固定的格式画线,觉民将板板踩在脚下,捻一颗钉子,在机油里蘸一下,摁在板板上,先是用锤子轻轻点两下,等到钉子固定住了,抡起锤子,用劲敲上几下,板板就固定了下来。最后的一块板,他要用角尺在四角测量一下,确保架子是个标准的四方形。看着散堆在院子的架子,觉民用铁锨铲平地面,撒上炕灰,用石锤子捶平,将做好的木架子摞成一摞,上面枕上捶布石头。木架子装运完毕,觉民到西安交货去了,老五蹲着将没有用的桐树枝杈剁成一截截,堆在枣树下面。
觉民回到家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他吃了两个荷包蛋,抹着嘴巴,提起挎包,和父亲哥哥蹲在一起,算着这次做木架子生意的账。爷儿仨将钞票整理了半晌,放在一起,老五眯着眼睛,不停地用手指蘸着舌头上的唾沫,搓着皱巴巴脏兮兮的票子,数到一个大整数,就用皮筋扎起来。他不停地用手倒腾着一摞摞钞票,这是他这大半辈子见过最多的钱了。他扯了几张钱,递给觉民,让他到镇上割肉买菜,算是庆贺了一下。
玉米半人高了,孙书记骑着车子来到槐树寨,走到涝池边上,看见老五蹲在地里,头上戴着塌塌草帽,灰色粗布上衣的背上是一圈圈不同时间形成的叠加在一起的汗渍。他下了车子,捋着旱烟叶子,走到老五身边。老五回过头,看见孙书记,直起腰笑嘻嘻地招呼着。他摘下草帽,解开胸前褂子上的两个扣子,将孙书记让到涝池边上的洋槐树下面。孙书记卷着旱烟,掐掉捻搓形成的头,点上抽了一口,弹着烟灰说:“包产到户后,夏粮大丰收,各个村子的社员都申请庄基地。你们家的觉民也快结婚了,你看要不要庄基,到时大队来统筹考虑。”
老五看着树缝隙洒下的晃动着的太阳,揉了下眼睛说:“生产队这么多年很少批庄基,都是一家八九口人挤在窄道道庄子里,也该让群众住得松活松活了。涝池岸上这块地,也没有人要,你看能不能批给我?”
孙书记嘿嘿笑着,瞅了他一眼说:“五叔,你就和别人不一样,人家都盯着北边高高的坐南朝北的庄基,你却想要这个坑。”
老五笑着说:“在这儿种了多年的旱烟,地待咱不薄,天旱的时节,咱也沾了涝池的便利,心里就是舍不得。”
一家人围在厨房吃晚饭,老五说了庄基的事情。醒民妈埋怨着说:“你就是能折腾人,那么深的坑,要拉土填平,需要多少人力。”
觉民也觉得不划算,他希望随大流到村子北边去。老五没有吱声,起身走到门房,给牲口加上草料,背着手来到涝池边上。他蹲下来,看了一会儿,站起来迈着均匀的步伐,走了几个来回。
俊明靠在门前的躺椅上,一只手摇着扇子,一只手捋摸着玉石枕头,看着老五在日落后的灰幕中蠕动着,他知道老五又在寻思着什么事情。智亮走出家门,扭头看见老五在涝池边上晃动着,他走过去问:“干啥哩?”
老五停住了脚步,应道:“没啥!”
智亮闪动着长长的眉毛,疑惑地瞥了一眼老五。他们一起蹲在涝池边上,老五懵拉拉地问:“你说咱塬上人,讲究庄基要坐南朝北,是不是南北向比东西向风水好一些?”
智亮转头看了老五一眼,他不知道老五问询的动机,又感到这样的问题只有他能说出个一二来。他心里掠过一丝自豪,想了半晌,神情已经进入了先生的状态,慢吞吞地说:“坐北向南的讲究,主要是从采光和保暖的角度考虑的,也就是一代代留下来的习惯。习惯时间长了,就变成了规矩。从现在的知识来看,坐西向东的庄子可能更好。”
老五看着智亮,想听听他的分析。他沉默了好长时间,在老五期待的眼神转为失望的瞬间,接着说:“你看这太阳每天东出西落,坐西向东的庄子,每一天迎来太阳,又送走日落,更能感应到自然的时序变化。坐北朝南的庄子,每一天东墙迎来日出,西墙送走日落,和太阳运转的轨迹是垂直交汇的,其实不好!”
老五佩服智亮对好多事情都会说出独特的解释,他笑着点着头。智亮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,抬头看着天空,挥着手说:“这地球从东向西转动,只不过咱们感觉不到。坐西向东的庄子,就像坐在火车里,头看着前方,既不会晕车,还能欣赏到美景。坐北朝南的庄子,就好像侧坐在飞驰的火车上,时间长了就会晕车。”
老五懵懵懂懂大概知道智亮的意思,这更加坚定了他要涝池岸上庄基的信心。
孙书记带着德文到二队给群众划庄基,群众跟在后面。德文在纸条上写上数字,将每个数字扯下来搓成一团,放在草帽中,让分到庄基的群众抓阄,结果出来后,孙书记让大家互相合议一下,要不要倒换。他喊着群众的名字,德文拿出皮尺,丈量着长和宽,在四个角上砸上木橛,村民们端着白灰盆子,将间隔的地方画出来。
马九家批了两院庄基,他笑得合不上嘴巴,连喊着让德孝发烟。村子北面的庄基划完了,村民们蹲在自家新庄基前,比画着畅想着自家的新房。孙书记带着德文来到涝池边上,看见面前一个坑,他让老五想好了要还是不要。醒民知道父亲定下来的事情,很难改变,他发着烟说明了自家的意思。德文用步子丈量了一边,对孙书记说:“给老五家划够三间,还剩下涝池岸边上一溜子,不够另一院子,咋办?”
孙书记深深地吸了口烟,吐着烟雾说:“这地方只有老五看得上,又是一个大坑。我看就一起划给老五家吧!作为人家填坑的补偿。”
老五笑着说:“我到时给村子把涝池淘一下,避免雨天水溢了村子。”
又是一个闷热而又干旱的三伏天,眼看着涝池里的水慢慢干枯了。太阳落山的时候,槐树寨的村民聚在门前乘凉,老五安顿好牲口,走到涝池下面,用铁锨铲着干裂的淤泥,判断着土层的水分。过了几天,他带着觉民和两个孙子,先将葫芦一样涝池头上的斜坡路修好,用头刨开底下的淤泥土,用架子车拉上来填坑。刚开始两天,栓和、养地、共产和同族的人下地回来,趁着傍晚的凉爽,都过来帮忙。老五让桂琴蒸上葱花花卷,熬上稀饭,做好凉皮,交代醒民买了香烟,拆开盒子放在碗里,让帮忙的人随意抽烟。让觉民拉来电线,在涝池边上架了两只电灯泡。架子车装满土,有人扶着车辕,辕绳挂在枣红马的轭子后面,孙蛋牵着马,抖动着笼头,枣红马就会将架子车拖到岸上。
看着涝池岸上的灯火,听着喧闹的声音,槐树寨的人凑了过来,蹲在土堆上,一连抽了几根放在坎上的香烟,他们有点不好意思,站起来挽起袖子,加入了帮忙的人群。三队的群众知道老五家填庄基,更是成群过来帮忙。晚上九点多,收工了,大家来到老五家,洗完手后围在炕桌边。孙蛋和毛蛋帮着妈妈端来稀饭和酥软的花卷,将拌好的凉皮盆盆放在中间。帮忙的人呼啦喝着稀饭,吧嗒嚼着花卷,挑着盆盆里的凉皮,下面用手掌护着,放进嘴巴里,吱溜吸了进去,嘴唇上沾满了蒜水和辣椒油,等到打嗝的时候,他们才放下碗。
帮忙的人越来越多,这是分队以后,大家对生产队集体劳作的一种心理回归。一旦形成会战,就会对别的人形成心理暗示,似乎不去帮忙就是不知道人情世故,这更是对老五多年做的人情的回馈。后面几天,老五让醒民割肉炒成臊子,晚上收工了,就是臊子酸汤面。坑填满了,都是青黑色的泥土,在太阳暴晒下,散发着青泥腐臭的味道。老五赶着拉拉车,在东边壕里,拉了几天黄土,盖在淤泥上面。
秋收以后,老五到镇上买化肥,沿途看见每一个村子后面都有了一排庄基,他感到往后几年,塬上人会将精打细算省出来的钱用来盖房。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感到砖瓦和木头肯定会涨价,暗暗思念着麦子种下后,他要到西安去一趟,看看有啥生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