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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抹沧桑

作者:陈玺 | 分类:都市 | 字数:66.3万

四十七

书名:一抹沧桑 作者:陈玺 字数:5481 更新时间:2024-10-10 16:46:44

八月下旬,老五请了几个一起搭帮的匠人,开始盖房。老五的庄基有四间半,他用大三间的尺寸来盖,房子的跨度和长度都是槐树寨没有的。胡基砖瓦和木头都堆在院子里,边上就是涝池,岸上还有好些打墙剩下的土。前几天,老五在匠人的指导下,将要盖房子的两边的墙头削平,用双刺将墙体内侧的斜面刨得垂直一些。

匠人进场后,先拿出吊锤和墨斗定下方位,放好线。前后的沿墙砌了三十公分高的青砖,上面就是胡基砌成的墙,墙上面放一条檩条。两边的房脊砌成后,匠人要将屋子整体的木架子搭起来,人字形的担子放上屋顶的时候,那是农家盖房中最重要的环节,塬上人叫交木。亲戚和朋友乡里都会提上爆竹、红绸子和酒肉,前来恭贺。中午,主家要摆席宴客。屋脊上搭的红绸子越多,就说明主家越有人脉和威望。屋子建好以后,屋脊上的红绸子就是匠人的。

屋顶的木架子固定好了。匠人提着斧头,站在屋脊上,将一根根椽平行均匀地摆上去,用把钉和生铁钉子固定好。屋子的前后檐头下面,和泥的人赤着脚,光着腿,将铡好的截截麦草撒在稀泥上,撩着裤子在里面不断地踩踏着,直到麦草和泥均匀地拌在一起,筋润光滑。匠人站在椽上,把薄子铺在上面,手里提着泥刀,在椽上敲着。屋檐下面的人铲上一锨泥,屋檐上面的人伸出铁锨,上下铁锨握手,泥倒在上面人的锨上面,再倒给中间的锨,直至放在匠人脚下。匠人用泥刀来回拨弄几下,另一只手抄起泥抹子,来回抹上几下,就成了平整的一块屋顶。

整个屋顶上的泥晒干后,就要上瓦了。依旧是敷上一层麦草泥,将瓦用水淋湿,按照规则从下到上固定在屋顶上。老五家用的是槐树寨没有人用过的红色的机瓦,一片顶好几块青瓦,而且互相掺和的少,重量轻一些。最后面就要用砖将屋脊和边沿砌好。匠人们从梯子上下来,和地上的小工挤在一起,抽着香烟,来回走动着看着自己的作品。大家口里冒着烟,直夸老五家屋子的木头硬,屋顶平平的。

老五家四间大房,成了槐树寨的一景。来到槐树寨的人远远看见太阳下一片红色的屋顶熠熠放光,走到跟前,纷纷下了自行车,询问边上的人,这里是做啥的。当听到是老五家新盖的院子的时候,他们摇着头,骑上自行车,自言自语道:“人比人,急死人!”

苞谷棒子成熟了,老五正在垫圈。他看见大着肚子的黄牛不吃草,头来回摇摆着,耳朵起落着,嘴上流了一缕缕口水。他放下铁锨,蹲在圈后面,看见黄牛不停焦躁地晃着屁股,后面的腿原地挪动着,尾巴扬起来的时候,胯部红肿外翻,不停地流着黏液。老五掐算了一会儿,感到这段时间忙着盖房,把牲口给耽搁了,黄牛到了临产的时候了。他走到门前,用锄头将铺开的土刨了一遍,他要给黄牛准备干土。

村民们拉着架子车,下地掰苞谷了。黄牛开始呼吸加速,肚子一鼓一缩。老五将其他牲口牵出去,拴在门前,将牲口圈收拾平整,撒上一层干土,在黄牛的胯下放上一堆麦草。他走到槽头,打了一桶水,让黄牛喝饱,然后松开缰绳。黄牛抖动了几下头,嘴唇上的水淋了老五一脸,牛向后移动了一下,看着地面,后退着蹲下去,前腿配合着,躺在地面。老五抹了下脸上的水,赶紧走到黄牛后面,撩起牛尾巴,看见牛的胯下闪动和嘟噜着一个包着黄白色薄膜的赤红色的肉包,就像青蛙鸣叫时嘴巴嚅动一样。黄牛不停地晃着头,大口喘着气,胯下包膜涨得越来越大。老五拉起牛尾巴,用大拇指掐了一下膜,就听见扑哧一声,包破了,水哧啦哗地喷了出来,里面闪动着毛茸茸的牛犊的头。

孙蛋看见牛下牛犊,和毛蛋好奇地站在边上看着。老五看见小牛的头闪着,他走到前面,拎起黄牛的缰绳,一松一撩,喊着让黄牛富有节奏地呼吸。牛犊的耳朵露了出来,孙蛋指着喊着。老五撂下缰绳,走过来抓住牛犊的耳朵,随着蠕动的节奏,将牛犊的头拉了出来,再攥住牛犊的头,撅着屁股,随着节奏拉着,毛茸茸的小牛吱溜从母体滑了出来,身上裹满了白色透明的黏液。老五的手、胳膊和衫子的前襟上沾满了黏液,他对毛蛋喊道:“端水去!”

毛蛋端着一洗脸盆水,放在爷爷面前,放上一块洋碱。小牛犊扑朔着睁开了眼,羞怯地吸着气,鼻孔的黏液形成了几个气泡,嘟嘟地黏在一起。老五伸出手,将牛犊鼻孔的黏液挤掉。牛犊抖动着头,耷拉着惺忪迷离的眼睑,看了老五一眼,感受到人间的温情。小牛犊微弱地蹬着后腿,扑弄着前腿,想跪起来,刚要跪起来,后腿一松,半个身子扑塌在地上。黄牛回过头来,舔着嘴唇,扭着脖子,想靠近牛犊。老五就像一位接生婆一样,将牛犊抱着放在黄牛的面前。黄牛伸出长长的舌头,流着口水,将牛犊头颈上的黏液舔掉。牛犊身上的黄褐色的绒毛,就像揭开了蒙着的一层塑料薄膜一样,顿时舒展了起来。

黄牛舔完了,用嘴巴拱着牛犊的脖子,牛犊在不断尝试中终于站了起来,颤巍巍平衡着身体。黄牛蹬了几下后腿,翻动着身子,赤白色的**露了出来。牛犊转过身,跪在黄牛前面,嘴巴在母亲肚子下面拱着,黄牛不断蠕动着身体。老五将牛犊的头扳过来,撩起母牛肿胀的**,将奶头塞在牛犊嘴巴里。牛犊使劲咂了一口母乳,完全睁开了眼,摇动着耳朵,清晰地打量着这个世界。

麦子落种后,槐树寨的人慢慢闲了下来。老五将牲口牵到门前,牛犊开始在半条街道上撒欢,看着村子的小孩和猪鸡,它就尥着蹄子,追着跑。他弯着腰来到自家的新房,牛犊跟在后面。他推开门,平整着屋子的地面,牛犊就在院子里吃着墙根的草。新房的隔墙没有砌,里面空荡荡的,阳光从没有装窗户扇子的窗洞中映了进来,在地面上形成了三个菱形,牛犊在屋里跑了几下,跑过来舔着老五的手。他摸着牛犊肉乎乎松软的脖子,看着菱形光影中飘浮的尘埃,思谋着怎样利用这个空间。

过了几天,老五叫来天生,和觉民给他搭着下手,拉了几车胡基,借了几块炕盘,先在靠北那间屋子朝东的窗户下面盘了一个很大的土炕。他拉了几架子车玉米秆,点着后再架上院子里的桐树枝,烧了好几天。炕干了,墙缝和屋子的檐头下面熏黑了一大片。老五不断在老家捣腾着东西,往新家搬。

老五在新家住了一个晚上,想到牲口都在老家,他感到不放心。他张罗着在新屋里盘好牲口槽,槽头放上水缸,筹划着将老屋的牲口和猪搬到新屋里来。他碰见了智亮。智亮磨磨叽叽地说:“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就搬家了。这么好的屋子,得按照塬上的乡俗,得举行个仪式。”

老五觉得家里人还是住在老宅子,就他带着牲口和猪过去,没有必要那么讲究。后来他感到智亮说得有道理,黄牛给自家生了个母牛犊;枣红马这几年更是辛苦;驴子虽然低着头,默默奉献着,从来没有耍过驴脾气;猪更是多年的功臣。他决定按照塬上的规矩,嚷一下院子(乔迁仪式)。

吃过晚饭,老五靠在麦囤上,对醒民说:“去找智亮看个好日子,咱得嚷一下院子。”又对觉民交代,“去到镇上割点肉,换一点新零钞,买点洋糖花生,挑几捆上好的韭菜,得做上两锅子面,让大家高兴一下。”

嚷院子的日子到了。清晨,一轮红日从东边的壕崖上升起,吹着凉凉的西北风,天空没有云彩,湛蓝湛蓝的。老五给牲口拌上草料,走进院子,几只喜鹊扑棱着翅膀,站在柿子树梢上,嘎嘎地叫着。平时,老五都会扬起手,在空中挥打几下,或者用脚踹几下树干,喜鹊飞了,被喜鹊啄开了的柿子就会掉下来,他捡起地上的柿子,擦掉上面的土,放在嘴巴里。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,他看着朝霞映照下红彤彤的树头,任由喜鹊啄食。觉民妈正蹲在屋檐下择韭菜,老五说:“多放一些菜油,别让村里人说咱细发!”

桂琴在案板上揉着牛头大小的面团,将全身的力气使在胳膊上,使劲地搓揉着。醒民在烧锅,老五说:“面要硬,擀得要薄,吃起来要筋道,醋要放东头醋坊家的。”

老五搬来梯子,上了厨房中间的阁楼,提了一小袋晒干的自家的红枣。他将枣、洋糖和焦黄的花生倒在篮子里,搅拌在一起。

快十点钟了,觉民回到家,隔着窗户喊道:“大,时间差不多了!”

老五看着案板上切好的片片面,炒好的下锅菜,和锅里沸腾的水。他端着蒲篮走出厨房,将蒲篮放在前面的炕上,用被子盖住。觉民扛着梯子,手里拿着铁叉,孙蛋拎着鞭炮跟在后面。梯子靠在墙上,觉民提着铁叉上了墙头,接过孙蛋手里的鞭炮,拴在叉齿上,嘴巴叼着一根香烟。他上到屋瓦上,弯着腰试探着小心地爬到屋脊上,跨坐在上面,瞅着偏东的太阳,看着青蓝色的天空,瞧着下面聚集过来的人群,抽了口烟,烟头随风闪动着红光。智亮站在屋檐下,喊道:“时辰到了,开始吧!”

觉民拿着烟头,点燃了鞭炮下面的引子,然后背着脸,高高挑起来。鞭炮噼里啪啦炸响,炸起瞬间爆出的青白色的烟随风荡了几下,融化在天宇间。炮屑落在瓦垄间,随风飘到院子里。槐树寨的人听到炮声,男女老少拥了过来,院墙内外挤满了人。大家看着屋顶的木头,看着只有在县城才见过的屋瓦,品评着。炮声熄了,老五端着蒲篮走了过来,街上的人和他开着玩笑,伸手在蒲篮里抓着。他快步上了梯子,站在墙头上,孩子们拥过来,仰着头挥着手不停地喊叫着,大人们站在孩子后面,抽着烟,指着自家的孩子说笑着。老五站在墙头,栓和喊道:“五伯,你都这把年纪了,下来吧!让我觉民哥撒东西。”

老五笑着说:“没事,一辈子就爱在树上和地里。”

老五碎步缓走,将五分和一毛的硬币搅合在蒲篮里,抓起来向人群挥撒着。孩子们嘴里嚼着洋糖,剥着花生粒,看见空中落下的东西,跟着他的脚步拥动着。觉民站在屋脊上,拆开几盒金丝猴香烟,天女散花一样抛向人群。醒民端了一盘子散装的香烟,在人群中窜动,和大家寒暄招呼着。

老五下了梯子,孩子们知道最后的仪式就是散饭。老五带着家人,在栓和和天生的帮助下,将两锅盖着锅盖的宽片片面,放在架子车上,小心翼翼地扶着拉到新宅子,抬起来放在屋檐前后的架子上。他操着铝勺在前面的檐头下,醒民拿着铁勺在后面,他们搅腾了一下,白润筋道的面片片浮了上来,在绿生生的韭菜丛中和黄亮亮的汤汁中漂动着。智亮大声说:“味道窜得很!”

窜是塬上人对绝佳味道的称颂,说的是汤锅沸腾,香气腾升飘浮,弥漫了整个有限的空间。孩子们将各式碗递到锅前面,老五拎起勺子,将面条舀在碗中。面条剩下一半的时候,上面漂浮的焯韭菜不多了,老五揭开边上的洋瓷碗,将剩下的焯韭菜倒进锅中。一会儿,两锅面条就分完了。

老五在新宅子安了个大铁门,粪土可以用架子车直接进出。一个星期后,他将家里的牲口牵到新房的槽头,将两头猪放在屋子的西南角。猪糠和牲口的草料放在屋子的西北角。吃过晚饭,他来到新屋,给牲口添上草料,靠在炕头,借着昏黄的灯光,看着满槽牲口和两头猪。牛犊在猪面前耀武扬威,猪总是憨厚地哼哼着,不和这个另类的下一辈计较。他抬起头,看着屋顶上的木头,心想如果整天在田间地头忙碌,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建成这样的房子。老五感到社会变了,农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,与土地生生相惜。他想起了西安他舅,想起了小田和看门的老田。他打算冬季还要到西安去一趟,不知还有没有去年的运气。

出发前,醒民妈叮嘱老五,到了西安一定要去看望自己的哥哥,叫他春节回家过年。去西安的汽车上,老五觉得去年冬季,在他舅家住了几个月,人家对自己没说的,今年再去打扰人家,他感到不好意思。他知道醒民他舅家一大家子人,他舅心里装着乡音亲情,一见面大家在心里就融在一起,他妗子和几个儿子面上客客气气,老家对他们就是一个符号,时间长了就会招人烦。

老五下了长途汽车,他看着路牌,问着人,乘上了去纬十字的公交车。下车以后,他钻进一条巷子,拐了几个弯,寻找出租的屋子。一位老汉蹲在门前抽烟,老五走上前去问:“他叔,你知不知道村子哪家有房子出租?”

老汉上下打量着老五,愣了半晌,站起来指着拐角一家二层楼说:“你过去问问那家。”

老五提着行李走过去,谈定价格,住进了楼下靠楼梯一间小屋子。他放下行李,东家站在门口说:“每月十号交租金,不拖欠租金。楼下有开水,不准用电炉子,冷了可以用电热毯。”

老五疑惑地问:“电热毯是啥?”

东家笑着说:“就是个薄褥褥,里面有线,插上电是热的,放在单子下面。”

老五想续上去年的生意,他每天蹲在去年接货的地方,找寻那位老者,一连等了几天,都没见到去年那样的架子车。寒潮来袭,北风呼啸,天飘起了雪花。他戴着棉帽子,跺着脚蹲在墙角,不时地眺望着南边。雪越来越大,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,老五孤零零蹲在那里,捂着耳朵,搓着手。突然,在乌暗的风雪交加的路上,出现了几辆架子车。老五赶紧跑过去,有两个人认得他,他赶紧问那位老者为啥没有来。一个小伙子说:“他是老人的侄子,一个月前,他在树上挂玉米,从树上滑落下来,腿摔断了,正在家里休养。”

老五抹着额头的雪花,同情地点着头。他让他们把木头卖给自己。人家说这段时间,山底下管得紧,不好出来,木头涨价了,这是给别人送的。老五随行就市,和这帮人谈好了价格,约定下次将木头卖给自己。他跑到边上的商店,买了两斤点心和一条烟,递给老者的侄子,交代道:“生意能不能做,那是小事,人的情分不能丢。给老人带个好,就说老杨在西安等着他。”

一群人慢下了脚步,透过飘落的雪花,看着这个弱小的老汉。

虽然没有收到木头,原来的线总算接上了,老五也知道了南边的情况。他感到每天出去,内衣口袋装了这么多钱,不放心。琢磨了半天,他走到院子,看见墙缝里插着一个粉墙用过的铁板板。看见没有人,他晃了过去,抽出铁板板,揣在衣袖里。回到屋子,他关上门,挪开床,在墙角挑开两块砖,掏掉里面的土,将钱放在里面,放上砖,填上缝子,用脚踩了踩。他拿起门背后的扫把,扫干净土,装在簸箕里,倒入厕所。忙完后回到屋里,老五感到自己好像掉在冰窟窿里。他坐上床,裹上被子,依旧打着寒战。他想起去年住在他舅家里,热床睡着,火炉烤着,碟子炒着,那是多么的温暖。老五想到纬十字东边的寒窑,感到骨气和人格道义不是挂在嘴上面的,它需要经过贫困和苦痛的不断锤炼,才能彰显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