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抹沧桑
作者:陈玺 | 分类:都市 | 字数:66.3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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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九
分队以后,智亮一直在钻研命理八卦,成了远近有名的先生。适逢国家改革开放,他感到自己的本领也要跟着走出国门。上午,他在县城南街摆摊子算命;下午,他转战到姑婆陵下面的石马道。一群台湾游客下了大巴车,顺着石马道爬坡。有几个人看见松柏丛中,一双睿智的眼睛盯着自己。他们转头望去,智亮站起来,并不接近,而是慢吞吞地说一段高深灵妙的话。游客听了,感到一切皆在有无中,便走上前去,和他攀谈了起来。
智亮看手相,问生辰八字,观面相,将自己包装成古代仙师的传人,又将“**”对算命风水文化的破坏埋怨一番。游客们看着他冬瓜一样的大脑袋,长长的眉毛,厚实下垂的耳轮,娓娓道来的优雅的言谈,纷纷让他帮自己算命。
导游举着旗子,拿着喇叭,催促着游客,好多游客还是不理会。有些游客来到无字碑前,潦草地看了几眼,照了一张相,又匆匆跑到半坡的松柏丛中,聆听尊者解命。对汉学有爱好的游客,来到西安,他们内心灌满了对中华悠久历史的尊敬,看到的都是碑坟塔祠,见到了智亮,终于有了一个交流论道的对象。走的时候,他们常常意犹未尽。
收摊以后,智亮躺在炕上,他会将白天每个客人的问题表情反复琢磨一番,将感悟记在本子上,遇到不解的问题,他会从柜子里拿出老旧的线装书,查找学习。他在积累中学习思考,在琢磨思考中总结提升。他甚至找来介绍台湾**和日本韩国的书,了解他们的文化。他慢慢总结出一套搭讪、引诱和按着客人表情,感触他们的心理活动,推广自己命理产品的方案。
智亮将南街的摊子收了,他要专攻游客市场。早上起来,他先到泡馍馆吃一顿优质羊肉泡馍。结账的时候,他拿出用牛皮纸做成的散发着淡淡六六粉味道的钱夹,掰开夹层,抽出几张钱,问服务员收不收港币或台币。服务员没有见过外币,拿在手里,好奇地用手弹着纸币,在门口的太阳光下晃着。
智亮成了饭店的名人,没有顾客的时候,他坐在桌子前,给老板服务员和厨师看相。后来,只要他走进饭店,都会有专人伺候。拿刀的厨师,隔着玻璃,看到他走进来,问送碗的服务员他是几号。服务员知道他问智亮的牌号,就做了个手势,轮到了智亮的碗,他会多切一些肉,掠上一片羊油放在上面。
出了饭馆,智亮估摸着时间,他要赶在西安过来的游客下车以前到达半坡。回到房子,他挤上牙膏,端着水缸,蹲在门前的树沟刷牙,用剃须刀刮脸。收拾停当,他骑着自行车来到半坡,坐在马扎上,耷拉着眼皮,扮出一副高人的模样。一辆大巴到了,车上下来一帮中年女人,穿着裙子,戴着墨镜,叽里哇啦地说着话,智亮知道那是一群**太太。她们走过来,一股浓烈的唤人神经的香味飘了过来。他眯着眼睛,看见一堆花花绿绿的薄纱在眼前晃动,他睁开眼睛,站起来,循着香味走前两步,闪动着长长的眉毛,脸上溢满笑容,有热情,也有狡黠,更有智慧。他吸了一口香气,缓缓说道:“古来女人成帝业者,独则天皇帝。此地乃关中阳气盛聚之所,你们来到,不仅瞻媚娘之雄才大略,更当感悟女性在阳气蒸腾的氛围中,岿然不倒,终成圆满。”
不懂普通话的拾阶而上,懂得的几个女人驻足侧望。智亮用睿智的眼神看着,笑容里充满智慧,包裹着热情。她们围过来,用十分蹩脚的国语问着问题。他吸着香气,让她们摘掉墨镜,温厚地看着她们,似乎将她们看到了底。他嘿嘿地笑着,用模糊而又深邃的语言侦测着她们,然后拉起她们的手,看丘解纹。白嫩脖子上一块包着金的玉佛在眼前晃荡,智亮伸长脖子,那位女士后闪躲着身子,歪过头去。
晚上回到住处,智亮感到一切都很完美,几拨客人对自己的说道深信不疑,就是那位女士怪异的动作让他不解。他躺在炕上,拿来自己脱下来的上衣,在鼻子前嗅了嗅,有一股淡淡的羊膻味。其实,智亮原本不刷牙,平时喜欢吃面,吃面总离不开一骨朵蒜,吃了蒜口气重,他是在和客人的交流过程中,知道客人不喜欢自己嘴巴里的蒜味,从而立定决心,走上了刷牙的道路。他感到背上窸窸窣窣,好像有东西在爬行,他站起来,将夹袄贴在门扇上,来回搓弄了几下。他明白,那是虱子在作怪。
第二天早上,智亮来到泡馍馆,坐在靠窗的位置。服务员走过来,大叔长大叔短地问候着。他问有没有牛肉泡馍,服务员说这是清真馆子,牛肉泡馍肯定有。他掰碎锅盔,将碗递给服务员,交代要牛肉的,不要放羊油。走出馆子,一阵精细的洗漱,他按时坐在松柏丛中。边上的人手里拿着仿制的唐俑和唐三彩骏马,看着山下有大巴过来,呼啦从台阶上站起来,准备围上去。和他们相比,智亮认为自己有体面的工作,他就像姜太公,愿者上钩,他的客人是懂汉语的游客,看到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他基本上不作声。没有生意的时候,他会聚精会神地看书,间或会朗诵几句之乎者也。
路过县**招待所的时候,智亮看着好多人端着盆子进进出出。他问路边修鞋的老汉,老汉瞥了他一眼,笑着说:“一看就是乡下来的,那是到澡堂子洗澡,得花钱买票才能进去。”
智亮摸摸了自己口袋的钱包,走进对面一家理发馆,围着白布,让师傅帮着收拾头发。坐在镜子前,他感到自己洗得泛白的灰色中山装,让人觉得就像是生产队的会计,脚上的军用胶鞋曾经是自己的挚爱,只有进城的时候,他才会穿上这双鞋和中山装。师傅抖动着白布,拍了一下他的肩,说好了。
智亮对着镜子,捋着头顶的头发,抬起头问:“师傅,有没有发油!”
师傅惊了一下,没想到眼前这个土包子还知道发油,他转过身指着智亮的头发说:“就你这头,还要上发油!”
智亮瞪着眼,盯着师傅,看得师傅不好意思低下了头。他指着自己的头,生气地说:“这里面都是知识和才能,我就靠它吃饭哩。上油,用最好的。”
师傅木讷地看着他,拿来一瓶全是拼音的瓶子,在智亮面前晃了晃说:“看好了!我开瓶了。”
智亮眯着眼睛点着头,师傅将发油挤到手上,搓弄均匀,撩在他的头上,使劲地揉着。当梳子定型时,他的凌乱的头发就像操场上的学生,听到了哨子声,瞬间排好了队,缝子出来了。风筒吹了一会儿,师傅又上了一遍油,梳子落下,他的头发变成了整齐的方队,右边的抬着头看着右边的耳轮,左边的踮着脚瞥着左边的耳轮。他睁开了眼睛,一下子惊呆了,他不知道自己干柴一样的头发,也能打理得和电视里许文强的头发一样漂亮。他掏出钱包,对师傅说:“要港币吗?”
师傅愕然了,他不知道县城里还有用港币理头的。智亮走出门,师傅对收钱的妹子说:“我估计那人是台湾回来的老兵,挺排场的。看那不到一米五的身高,哪里有什么力气,难怪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。”
智亮吃了一盘饺子,喝了一大碗饺子汤,出了饭馆,走进一家裁缝店。柜台上面挂着一排各种颜色的新款衣服,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,走出来看着他油光闪亮的头和一张黑不溜秋的冬瓜脸问:“想做啥衣服?”
智亮嘿嘿笑着,瞅一遍说:“有没有老年人穿的粗布对襟褂子?”
女店主翻着眼,从老花镜的黑框上面看着智亮,愣了下说:“这两年都没有做老款了,你需要我们帮你做。”
智亮看着女店主宽厚地笑着,竖起大拇指说:“你的面相好!很能干,心地善良,更喜欢帮人!”
店主哧地笑了,智亮说:“我不要纽扣的,要老式对襟和用布条子绕成的那种扣子。”
店主摘下老花镜,笑着说:“那不容易找,自己做又太费工,不划算!”
看着智亮懊恼的神情,她又说:“噢!我想起来了,东大街那家寿衣店肯定有那种扣子,不行我帮你问问!”
智亮扑哧笑了,摆着手说:“那不行,不吉利!你帮我做吧,工钱你说了算。”
智亮穿着粗布对襟上衣,脚着圆口布鞋,一副民间高人的做派。游客上来的时候,他能根据年龄气质和仪态判断哪些人对自己的生意有兴趣,哪些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路人。他不再见到什么人,都要装模作样地念叨一番,碰到有感觉的对象,他的一招一式都会将游客搭讪过来。他不和边上的小贩说笑,时常挺着腰板,举着线装旧书,噗喋着嘴巴,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一位马来西亚的游客,站在松柏下面,看到智亮专注入神的样子,观察了好久,走过来拱手问好,先生长先生短地叫着。智亮知道这是一位行家,他装出恍惚的神情,前言不搭后语地从书中走出来,应客人的要求,将书递给他。客人如获至宝,用火辣辣的眼睛,飞快地扫读着,突然将书攥在怀里,要买这本书。智亮摸了一下下巴,本想捋一下胡须,没想到胡须刚刚剪掉,他在下巴上摸了两下,谦和地说:“此书乃祖父遗物,亦属家中孤本,大千世界,典籍多的是,先生何必钟情于一物哩?”
游客好说歹说就是要买这本书,智亮笑着说:“先生冥冥中与此书有缘,我就送给先生,我等老九,最忌讳讲钱。”
游客掏出钱包,揪出一沓钱,塞在智亮手里,点着头跑了,生怕他反悔。
智亮爱书,“**”时候,红卫兵见到线装的老书,都作为毒草烧掉了。他通过各种办法,在塬上收集了有关风水命理手相和中医诊病方面的旧书,一直藏在后院的柴草房房中。他没有想到自己大半天没有碰到一个看相的游客,却无意中卖掉了一本书,这让他十分开心,也知道了旧书可以卖钱。回到县城,他端起脸盆,放上肥皂和牙膏牙刷,去县**招待所洗澡。他和修鞋的老汉招呼了一声,老汉停下了手中的锥子,愣愣地看着他,不知这个矮子是何方神圣。
智亮走进澡堂,站在柜台前,敲了下台子。服务员低下头,看见柜台上一个硕大的脑袋,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。他说:“买票!”
服务员打量了一下,懒洋洋地接过钱,撕下一张票,给了一个锁匙牌。智亮随着人流,揭开了厚厚的泛着霉味的帘子,拿着牌子,走到自己的柜子前。他打开柜子,看着大老爷们一个个毫不顾忌地脱得光光的,说着笑着赤条条走进浴室。他有点害羞,怕人家笑话自己,转念一想,觉得身体不过是一堆皮囊,重要的是脑袋里的东西,他有了信心,脱光了,将衣服塞进柜子里,揭开一道塑胶帘子走了进去。
浴室两边是两排水龙头,从上面喷着热水,一个龙头边上有三四个人轮流冲水。好多是爸爸带着孩子,有的是朋友相约而来,他们边说边笑,互相搓着背。智亮端着脸盆,在冒着蒸汽的浴室里走了一遍,寻找自己可以冲洗的位置,看见墙角的喷头下一个人带着孩子,他放下盆子,嘿嘿着站在边上。正在淋水的人抹着脸上的泡泡,看了一眼他,冲了一会儿,闪到边上,帮助儿子打着肥皂,搓着背。
智亮捂着脸,闭着眼睛,憋了一口气,冲进水帘中,他打了个趔趄,随机感到通身舒畅。那个人的儿子揉着被泡沫浸着的眼睛,从手指尖蹦起的不断抖动的泛着紫橙色的泡泡后面好奇地打量着他。智亮赶紧转过身去,想起了人们常说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,他感到这公共澡堂子,不但是清洁的地方,更是比拼身材的去处。他拿起肥皂,在头上搓弄着,想赶快冲完离开这里,他觉得自己是弱势的。他站在喷头下,刚冲了几下,水断了。他眯着眼睛向上一看,只见一个裹着泡沫的满是青黑色胡楂的肉嘟嘟的脑袋在喷头下,手来回搓揉着,泡沫和水珠飞溅。智亮翻着眼,从泡沫中向上瞥了一下,只见红润的嘴唇对着他嘿嘿笑着,躲到了一边,带着歉意说:“不好意思,眼睛涩得不行了!”
智亮买了好多东西,回到了槐树寨。放下袋子,他在村子走了一遍,见到人就说上一会话。村民看着光鲜的智亮,在唏嘘调侃中露着羡慕。马九蹲在自家门前抽着旱烟,看到智亮走过来,他喝了口茶,喀喀了几下说:“智亮,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?看这身装扮是不是到南山当道士去了!”
智亮停下来,嘿嘿地看着马九,把马九看得不好意思了。二省手里夹着报纸卷成的旱烟,抽了几口,晃着脑袋说:“智亮,别整天在外面乱转。种好北边的地,对得起国家;种好家里的地,对得住老婆。”
智亮从内心看不起二省,认为他没有内涵又喜欢嘲笑人,他依旧笑着对二省说:“你看你九爸,一辈子就知道种地,现在家里一排排枪杆,他愁着哩!”
马九拉下了脸。智亮指着二省对他说:“二省他伯走了,家里那么多地,你看把他折腾的,和猴一样精瘦。虽说分队了,自己顾自己,你是长辈,该帮忙的还得帮忙!”
马九笑了,二省呼地站起来。智亮摆着手,笑着走开了。
离开槐树寨的时候,智亮从口袋掏出了一个盒子,拿出一副银边的老式石头镜,这是光仁老汉生前用过的,他花了高价买了过来。戴上眼镜,他感到眼睛凉丝丝的,看着车窗外撅着屁股,在田间忙碌的人群,他在寻找当年地主骑在马上,巡看佃户干活的感觉。他从家里带了一摞线装旧书,回到住的地方,他在床板下撒上水,将书捆解开,故意让泥水溅在书上,就像他穿上老式衣服,戴着老式眼镜一样,书也得泛着霉点破损了才值钱。
随着智亮行头的改变,他的举止神态更加游刃有余,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,甚至国内的游客也会好奇地驻足,和他叙聊几句。大巴离开的时候,算了命的游客将他给自己看相解命的内容神吹一番,不时惊呼遇到了高人,没有算命的游客心里痒痒的。
后来,旅行社就将智亮定位为石马道上的陈半仙,随着他的生意越来越火爆,旅行社暗地里派人和他接洽,商量合作事宜,提出每一个算命的游客最低收费标准,成交后五五分成的建议。智亮摇着扇子,感到命理之事,全凭基于缘和信的心灵点化,完全成了生意,就没有了意义,他断然拒绝了旅行社的游说。
到了秋天,智亮发现松柏丛中,自己的两边多了两个算命的。右边是一个和尚,穿着橙黄色的佛袍,理了个秃头,额头上发根处点了两排扁豆大小的秃点,脖子上挂着佛珠,打坐在座榻上,闭目合掌,噗喋着嘴巴,前面放着几本五台山寺庙的书,边上蹲着一个功德箱。有人探问,他就睁开眼睛,用看破红尘的神态,自报自己乃五台名僧,受住持之命,云游天下。华山顶上,观此处阳气鼎盛,阴气温润,特来此处悟佛,顺便化缘伺佛。这个时候,少林寺的电影让国人知道了武功和和尚,看到电影里的和尚来到了石马道,人们纷纷挤上前来,布施问道。左边是一位束着发冠,黑须垂胸的精瘦的道士,他手持白须神鞭,双腿交缠在一起,操着一口河南话,自称是武当山的道士,前面放着武当的道学册子,边上也有一个功德箱。
佛道两界衬着,智亮一天没有开张,想到自己凭的是本事,他心里舒坦一些。回到县城,他一直在琢磨那两个人的来龙去脉,他感到自己精到深邃的命相分析,好多人听不明白,人们似乎更中意装神扮鬼的气氛,并不在意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。
第二天早晨,智亮早早起床,到了街上,吃了两根油条和一碗油茶,骑着自行车,来到石马道。旭日东升,天空中飘浮着一朵朵云彩,站在石马道上,向下瞭望,但见向着太阳的那一面,烧得红烈烈的,背着太阳的那一面是青灰色,中间就是从红到青的过渡。他摆好了自己的东西,走到边上的土坎上,望着霞雾蒸腾的莽莽原野,感到就像农家蒸馍烧锅,水热到一定的温度,上面会漫着一层薄薄的水汽。石马道下面,推着车子的流动摊贩和脖子上挂着各式挂件的游转的卖主,蠕动着从山下向姑婆陵的**进发,不停地吆喝着,似乎在训练自己叫卖的本事。
北面盘桓的小径上传来了半坡人家狗的叫声,智亮转过身,看见黄拉拉的杨树叶子的间隙中,闪动着两个人的影子,一个牵着驴,一个骑在上面。到了半坡,他们拴好驴,鬼鬼祟祟四下张望着,溜进麦草垛子和土坎的夹缝中。他们脱掉身上的衣服,解开包袱,分别换上和尚和道士的装扮,互相提点矫正了一会儿,然后,嘻嘻哈哈走了出来,牵着驴走上坡。智亮蹲在一棵松树下面,和尚突然尿急,和道士一起站在玉米秆堆后撒尿,就听和尚不停地叫道士为三叔,他们聊着老家的事情。
智亮坐在马扎上,拿出一本书看着。和尚来了,停了一会儿,道士也就位了。上午,来了三批游客,智亮做了一档生意,卖了一本书。他发现凡是有文化底蕴,对命理相学稍有了解的,最后都来到自己这边。年轻人活泼,捺不下性子,就是图个新鲜。他们听和尚道士叨咕几句,跑过去照个相,扔了钱就嘻嘻哈哈走了。
临近中午,一个小伙子举着旗子,喊着客人跟上来,智亮看见旗子上正是前一段时间和自己接洽的那家旅行社。到了半坡的平台,导游举着胸前的喇叭,对客人说前面就是无字碑,大家先用二十分钟转着看一下,等一下由本地的导游讲解。游客上去了,导游跑下来,到了道士前面,问生意咋样,道士挤眉弄眼,打着手势。他又从柏树后面溜到和尚边上,喊了声三叔。和尚笑着说这事好,吃得好睡得好,又好赚钱,他不停夸赞侄子头脑灵活,说比寒冬腊月在铁路边上收破烂好多了。
智亮买了一包烟,没有游客的时候,他掏出香烟,给道士派上一根,点着火问:“听口音,你是河南人?”
道士警觉而又狡黠地看着他,面带笑容,就是不作声。等到智亮走回去,道士弹着烟灰,笑着说:“俺师傅是河南人,俺十几岁到了道观,也就有了河南口音。说实话,贫道云游天下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方人氏。”
一日,道士拉肚子,坐在摊子前没几分钟,就捂着肚子跑到土坎后面。智亮来到和尚跟前,笑着看着和尚,帮他解了面相和命理,他将和尚说得一愣一愣的。和尚年轻,见自己遇到了高人,自己的情况人家都算出来了,便笑嘻嘻地说,他们都是河南的农民,姑婆早年逃难到了陕西,解放后一家在西安道北,都在铁路上做事。这两年,老家的人都出来做事,他和叔叔就跑到西安,让姑婆家的孩子帮着找事干。他们在建筑工地上干过,冬天就沿街收破烂。姑婆的孙子当导游,说到景区扮和尚和道士能赚钱,就把我们弄到这里来了。我们老家也有寺庙,小时候经常翻寺院的墙偷东西吃,和尚的事知道一些。那个道士是俺三叔,有一点文化,也会算命。
智亮指着山头,笑着说:“咱们都一样,那也是我们本地人的姑婆。你们找姑婆谋事吃饭,我们也凭着姑婆佐佑。”
半个月后,智亮到招待所洗完澡,回到住处,他感到浑身舒坦,就闭着眼睛听着收音机里的《华庭相会》。屋门嘣的一声弹开了,呼啦进来一帮人,一个景区管理员指着他对公安说:“就是他,不会有错!在石马道算命卖书半年了。”
智亮好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,他闪动着长长的眉毛,眼睛里有狡黠,有不解,还混杂着淡淡的无奈。一个公安拿着一本书,在他面前晃了几下,威严地问:“这本书是不是你的?”
智亮瞅了瞅书皮,看见是一本《滴天髓》,他点了点头。公安又问:“是不是你卖给了外国人的?”
智亮眼神里剩下了可怜和无助,他依旧点点头。公安拍了下桌子,指着他的额头厉声呵斥道:“你这是倒卖国家文物,知道不?”
智亮愣愣地抬起头,怯弱地摇着头。公安又拍了一下桌子,吼道:“咋的!不承认?”
智亮赶快低下头,小声说:“那是书,不是文物。”
公安扯住他的衣领,抖动着手指,指着他的额头说:“书旧了没有人看了,看了也看不懂了,那就是文物,知道不?”
智亮抬起头,还是摇着头。公安来气了,对边上的人吩咐道:“这人嘴很硬,书证和物证都在这儿了,还想赖账。搜,给我好好搜!”
几个公安呼啦散开,开箱倒柜,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。他们将书摞在一起,用绳子扎起来,把抽屉里、褥子下和智亮身上的钱合在一起,报了币种和数量。领头的公安抽着烟,坐在门口的椅子上,用闪光的眼睛盯着智亮。他走过来,挥着一沓钞票,在手掌上拍得啪啪响,笑着说:“大叔,不错呀!没有看出比我们这些公安有本事。”
说着带头的公安将钱递给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,说道:“记好账!”
小伙子推着鼻梁上的眼镜,俯在他耳边问:“队长,这书是物证还是书证?”
队长拍着大腿笑着说:“你说你读了那么多书,有啥用?连个书证和物证都分不清楚!这书首先是物,所以它就是物证,但它又不是一般的物,因为它是书,所以就变成了书证了。”
小伙子纳闷地看着队长,队长虎着脸说:“看来你基本的东西还浑着哩,得好好学!”
几个人将智亮推出门,一个公安问队长:“要不要铐起来?”
队长看到矮小的智亮说:“算了吧!咱要人性执法,别动不动铐呀绑呀!让群众咋看我们。”
回到公安局,两个警察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,做着笔录。门开了,一个中年人走进来,两个警察站起来,齐声叫着局长。智亮抬起头,看见是那天澡堂子利用高度优势在自己头顶截住水流的人。局长笑了一下又收敛了,对智亮说:“海关在出境检查中,发现了一位日本游客的包里有这本书,询问后将情况转给了我们。从追缴的金额看,数目不算小,你要老实坦白把问题讲清楚,争取宽大处理。”
智亮点着头笑着说:“局长,那钱主要是我算命得来的,我一共就卖了几本书。”
局长转身要走,智亮斗胆说:“就是一本线装的书,不是文物。”
局长回过身说:“请你相信我们,是不是文物,你我都没有资格下结论,我们得请有关部门做出结论。”
智亮一听这么复杂,心里发凉了。
做完了问话笔录,智亮以为可以回家了,警察让他上了三轮摩托,直接送到城墙角角的看守所。他走进院子,看见高墙上的铁丝网和来回走动的哨兵,他觉得自己事大了。进了监仓,土炕上坐着蹲着五六个人,看见一个矮子进来,他们骨碌着眼珠,滴溜溜地盯着。智亮穿着板鞋,弯着腰向各位点头问候。警察走了,他们将他围在中间,盘问着。他知道自己深陷狼窝,得十分小心,不然就会吃亏。坐在炕头的仓头使了个眼色,几个人将他搜了一遍,摇着头。
仓头走过来,围着他转了一圈,看见智亮油亮的头发,一身老式松垮的衣衫,一双圆口板鞋,他揪住智亮的衣领,冷笑着说:“一看这身装扮,就知道你不是好人,特别像汉奸,不是跟在日本人后面的汉奸,而是和伪军混在一起的汉奸。”
智亮脱下鞋,靠在墙角,抖弄着鞋窝里的沙子。仓头蹲在他前面,嘿嘿笑着说:“算命先生,好!哥几个待在这里闷得慌,帮我们看看相,算算命!”
智亮盯着仓头,冷峻地看着,他能够根据对方的表情神态和动作,知道对方在想什么。问了仓头的生辰八字,拉着他的手,他把他还原到那个时段的社会序列中,再放在成长的家庭环境里,他讲上几句,停顿一下,看看仓头的反应。一席精妙的推理和分析,把仓头讲得五体投地,直呼先生。智亮觉得这般草莽英雄,表面上看威风凛凛,只要你号准了脉,点住了他们的穴位,他们就会心悦诚服,一副侠义赤诚的豪气。晚上,智亮和仓头睡在炕上,别的人睡在地上的草垫上。他给仓头讲社会,说人生,仓头更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。
公安局的结论出来了,智亮倒卖的书不算文物,但他沉迷并传播封建迷信,扰乱社会秩序,公安局没收了非法财物。他走出监仓的时候,仓头突然抱住他,在他耳边说:“叔,你就是我的姜子牙,如果我从这里出去,成了大事,我一定拜你为军师。”
智亮拍拍仓头的肩膀,颇为激动地离开了。回到了槐树寨,他又成了一个不太会种地的农民,他时常回忆自己在县城的幸福时光,和村里人聊起自己的经历。二省常常噘着嘴,摇着头认为他在吹牛皮,接上一句:“城里那么好,你为啥跑回来受罪!”
一句话,就将智亮噎回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