达菲林监狱
作者:陈晓雁 | 分类:历史 | 字数:8.6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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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很幸运的是,我偷来的牢房钥匙正是我们东区牢房的钥匙。第二次的点名隔了很长时间,而这正是狱警们的娱乐时间。
时间差不多了,推销员小杜是时候该来了。
小杜推着一小车旧书在走廊上徘徊,如果有人要看书或想让他传东西就会喊他一声。
“呲呲呲————”我不喜欢直呼其名,每次都是用奇怪的声音引起小杜注意。
他看到我依在牢房门口,就猜到一定是我。
我拿出偷来的钥匙,“试试。”
“今晚可是约翰值班!”
“我说怎么今天这么安静,原来是该死的约翰·维斯。”
“你来时候那边有几个人?”我问他。
“只有约翰一个人在值班喝闷酒。”
“你把所有牢门都打开。”
小杜依我的话照做了。但还是有几个胆小鬼迟迟不敢动身。
狱警值班室其实就在我们傍边,我们先让小杜过去瞄一眼。
小杜示意我们过去。我们是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地走过去,生怕会有不测。
我们看到躺在值班室的约翰醉成一滩烂泥。
“不管它,时间紧迫赶紧走。”沈斌说。
我们在黑暗中穿梭,我们早已熟悉了这里的一切。沈斌在前面带路,他掏出我送给他的锤子说,“老雷,还记得我说过的计划嘛?”
“记得啊!可是,你为什么要把锤子也带着?”
“我之前偷偷去过一次,发现外面铺满了荆棘。这次我们嘚跑到西区三楼的图书室。”
我们一行人在月光下不停地奔跑,迫不及待地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。当时如果不是沈斌把锤子带着,达菲林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迎来新的客人。
长毛一脚将图书室的门踹烂,由于动静实在是太大了,一个个都乱了阵脚。当时记得最深的就是,沈斌冲进去敲碎窗户。没过一会,窗户被砸开。然而此时狱警也已经赶到楼下。
“不管了,直接跳下去。”长毛说。
他跳到窗户上,丝毫不带犹豫地跳了下去。长毛的跳跃性很好,完美地避开了荆棘从。我招呼着所有人不要慌张,“敢跳的就先跳,不敢跳的跟我去吸引警卫注意。”
该死,这时候一个个都开始往下跳了。
我刚出去拐个弯,发现有七个警卫站在楼梯口瞪着我。虽然人数还没我们多,但他们腰间别着的警棍就显得我们毫无还手之力。我朝着反方向一路狂奔,等我跑到走廊尽头时,发现没一个警卫跑来抓我。
那天晚上我只记得这么多,被抓回去暴走一顿,差点害得我要失忆了。不知道那晚到底有多少人躲开了又黑又尖的荆棘丛,又有多少人离开。
现在我只好静静地等待着离家出走的孩子把我从牢房中解救出来。我拨开挡在眼睛上的长发,一想到孩子们回“家”的样子,躺在床上的我迟迟不能入眠。
半夜,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外面走动。脚步声停了下来,三十秒后,彻底没了动静,我用石头敲打墙壁,试图得到回应。足足又等了一分钟左右,好像在商量着什么。接着就是——嘭——的一声,紧接着我看到他们五人全副武装地站在我面前。
“哦,老天啊!这是拆迁队来了吗?”那个叫班德的警卫嚷道。
“有人劫狱!有人劫狱!”可怜的班德,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值班。
那个深夜我们并没有血洗达菲林,毕竟西区的犯人又不是中国人。
沈斌递给我一张照片,从粗糙的切边可以看得出来是自家洗的照片。我一言不发,脸色阴沉地翻着一张张照片。我猜这些照片都是他们的生活照,第一张照片最显眼:他们五个人在唐人街吃路边摊;第二张是唐人街下雨时候的样子;第三张是他们在王琪戏院门口排队买票,人群中他们五人挺直的身影显得十分突出;最后一张是他们站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拍的照片;
“你们什么时候回国了?”我问,“中国现在怎么样了?”
“说不清楚,时代发展的太快了。”
“我们是被抛弃的孩子,现在是时候该回家了。”
大家一路上基本没说几句话,我抓着副驾驶的车把,无牙的、干瘪的嘴唇随着摇晃的车子颤抖着。我也不喜欢我这个样子,但我已经是个快要入土的老头了。
“在我们还没有给你准备了一个新的身份之前,”杨仔说,“我们嘚问问你着不着急回中国。”他笑道,”你一向都很神秘。“
“回中国?”我说,“厄——算了吧!还是给我准备一个在唐人街生活的新身份吧。”
“欢迎来到唐人街。”傍边一声不响的司机突然开口说话。
“介绍一下,开车的这位是我们的中华总会会长:吴越先生。”沈斌说。
“幸会啊,吴先生。”当时我困得要死,都没瞄他一眼。
“我们身上的装备就是他替我们搞来的,吴先生可是个大好人啊!”长毛也在夸他有多么伟大无私奉献的,怎么怎么样。
“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?”吴越冷淡地说,我一听到有人发出这种语气就会脸色一沉,“中国那边不管怎么说都会接纳你们,继续留在唐人街的话还是很危险的。”
“您打算一直坚守着唐人街?”小杜反问,“您迟早有一天也会离开哪的,不是吗?”
吴越讶异地瞪着他,他认为小杜可没资格这么说他。“请你们把东西留下,然后下车。”
“希望你们能赶在明天晚饭前到达唐人街,到时候我会拿最好的红酒招待。”
大家很不情愿地下车,再加上我这个老累赘,等不到中午我们五个老头就会被抓起来询问。
“大好人也开不起玩笑啊。”我喃喃地说。
他们为了我小心地放慢脚步,我们漫步在黎明的乡间小路上,慢慢的几个老朋友之间话又多了起来。
二零零一年五月。
这天晴空万里,我们趁着今天天气好出来晒晒太阳。
这时候我已经七十七岁高龄,声音时起时落,微弱,有时候几乎听不见,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,好在还能打转。行人看着我们五兄弟,生怕其中有一个走路时摔了一跤,然后一命呜呼。
零二年的重阳节,一位母亲带她的孩子来敬老院慰问我们,前去应门的沈斌脸色憔悴蜡黄,去年还浓密的头发,现在日渐稀疏,连眉毛都稀薄了不少,而他消瘦的身体也可是佝偻起来。
沈斌开门时,那个男孩把左手藏在背后。他伸出手来,递给沈斌一个包裹。“节日快乐!”他叫到。
沈斌先是缩起手,然后接过包裹,脸上毫无惊喜,他小心拿着,仿佛里面可能会是男孩的恶作剧。
“这是什么?”当他们一起进来时,沈斌问道,语气中不带丝毫兴奋。
“孩子选的礼物。”站在一旁的母亲说。
“孩子的心意我们收下了,”长毛微笑道,“礼物就拿回去吧。”
“如果你们愿意的话,”男孩的母亲走了过来,“请帮我照看他一天,他很安静的。”
男孩抬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母亲,便迅速低下了头。
“他多大了?”我问道。
“六岁了。”母亲回答道。
我朝着男孩伸伸手,问他叫什么名字。男孩的母亲就在这时便离开了。
“妈妈叫我龙龙。”
“龙龙乖,知不知道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?”
“不知道。”
男孩望着我们五个老头说,“你们能给我讲故事吗?”
我耐心地回答他,“你想听那个爷爷给你讲故事啊!”
“就你吧!”男孩指着我说,“你看起来最老,故事也一定最多,我妈妈最起码十点多才能来接我。”
“好好好,我的故事可是很长的哦!希望你有点耐心。”
当我在讲述我的陈年往事的时候,男孩大板时间都显得很不耐烦,就好比一个儿童正在观看新闻频道的反应一样。
“在监狱里如果不服从命令,就要被关一个星期的禁闭。”我呼吸困难,上身在摇椅内前后摇晃,弹簧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,仔细点还能问道我身上的酒味。“狱警总是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,生怕我们偷懒,他们就像魔鬼一样盯着我们。”
“哇!你还进过监狱!”男孩不禁嚷道,“和派出所一样吗?”
“不一样,我很肯定。虽然我不知道派出所里面张什么样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。杯子里已经空空如也。
沈斌狠狠抽着烟。“喂!牛奶喝不喝。”
“你有可乐吗?”
“没有可乐,只有牛奶。”
沈斌走进厨房,日光灯嗡嗡地亮起来,随后一阵开冰箱和关冰箱的声音。我还依稀能听到有液体倒进玻璃杯的声音。
他走回客厅,拖鞋唏嗦唏嗦地响着,他手上拿着两个绿色的塑胶杯,像是加油站开张时的赠品————你把油加满,就可以免费获赠一个杯子。沈斌把其中一个杯子塞进男孩手中。
男孩端起牛奶来,但在唇边又犹豫了一会,他把加油站送的杯子推到沈斌面前。
“你喝一点吧!”男孩狡猾地说。
沈斌瞪了他一会,不懂是怎么一回事,然后翻了翻血丝满布的眼睛,“我的天!”他拿起杯子喝了两口还给男孩,“怕什么?你看,这是牛奶!是超级市场买来的牛奶,纸盒上有一头微笑的奶牛。”
男孩机警地看着他,然后喝了一小口,确实喝起来像牛奶,不过他觉得不好喝。他把杯子放下。沈斌耸耸肩,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,然后咂咂嘴。
“真好喝。”
男孩摇摇头。
“可乐比牛奶要好喝多了,”男孩喃喃道,望着杯子里的牛奶说,“我看你们一定没喝过可乐。”
“你能请我喝一瓶吗?”我微微一笑。“我们没有多余的钱去买好喝的可乐。”
男孩舔着嘴唇。“可我只有三个硬币,我只能买一瓶。”
我依然微笑着,“没关系,你买来我们分着喝,刚才那位喝过牛奶的爷爷不用喝。”
男孩一边思考,一边慢慢地说:“小店在哪?”
“从大门口出去,一直向左走你就会看到一个小目标。”
男孩噢了一声,便飞快地跑出去,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。
我们五个老头故意把五个杯子放在桌子上。男孩也没说什么,默默将五个杯子平均倒满。我抿了一小口,咂咂嘴,“我喜欢这个味道,你们呢?”
“下次嘚你们请我喝可乐,”男孩说,“妈妈她不喜欢我喝可乐。”
“当然,下次我们把牛奶都给换成可乐。”我说。
十点二十七分,我们已经关灯睡觉了。
“龙龙!”男孩的母亲喊道,手上提着肯德基两份全家桶,“龙龙,该回家了。”
男孩躺在我的床上睡得很死。
“他睡的很香,”我低压着声音说,“要不要叫醒他。”
“算了吧,明天早上再来接他。”男孩的母亲说,轻轻地放下手上的袋子。
早上,男孩醒来时,天刚破晓,敬老院静悄悄的,周边也很平静,很时安详。
我用了一点一点力气举起一只手,身体隐隐作痛,但很轻微,我握紧拳头。我的手没坏,手臂也是好的,但腰部以下毫无感觉,这有又有什么关系呢?世界上有很多人颈部以下的部位都可以完全瘫痪,还有人患麻风病,还有人因梅毒而死,在全世界某个角落,可能有人此刻正在走进一架待会即将坠毁的飞机。我的遭遇是很不幸,但比我还不幸的大有人在。
世界上本没有神。神,即是人,只是他做了人做不到的事情,才成为神。
现在已经是早上八点,看来男孩的母亲迟到了。
男孩有些困惑,坐在床边拍拍他的手。
“妈妈来过没有,”他说。
“昨晚妈妈给你带好吃的来了。”长毛说。
门上响起了敲门声。
但站在门口的不是男孩的母亲,而是何冰,她负责照顾敬老院所有老人。她会询问我们的身体状况,然后记录在本子上。
当男孩的母亲回来接他时,老汤正在看科幻小说,杨仔则全神贯注地读报纸。只有我和沈斌在和男孩的母亲寒暄。